“手上伤口那么深,万一沾水不是玩的。听话,我给你弄。”
“那你等会,我,我先解个手……”颜幼卿发白的脸色泛上绯红,声音随之放低。
安裕容笑起来,将他两只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跟抱小孩儿似的一手揽腰,一手托臀离地抱起,两步跨进去:“那更该让哥哥帮你。你右手再灵巧,裤腰带能解开,完事了能系得上来么?”
待两人在盥洗室里收拾停当,过了足有半个小时。颜幼卿脸颊比之进去时更红了几分不止,倒不见了疲乏伤痛之色。乘务员已然端着餐盘在门外等了好一阵,终于敲开门,弯腰道:“先生,牛乳帮您热透了,另外这是您要的蜂蜜和白煮蛋。早上厨房没有备牛肉汤,临时炖上了,过三个小时给您送过来。”
安裕容点点头:“牛肉汤里下点儿蝴蝶面,不要罗勒,有青葱可以放点儿。”
乘务员暗地皱眉,心说这是什么胡乱搭配。但头等舱室的客人,但凡能做到的,自该有求必应,应声交代厨房去了。
安裕容把食物摆好,叫颜幼卿在桌前坐下,一面往热牛乳里兑蜂蜜,一面道:“船上新鲜食材难得,这东西早上送来时又冷又腥,加热喝甜的还凑合。”杯子送到颜幼卿面前,又取刀叉切鸡蛋,“先别急着空腹喝,吃点儿别的。”待颜幼卿开动,接着切面包香肠。烤香肠剥去肠衣,切出薄薄一片,面包也切成同样大小,垫在香肠底下,穿在叉子尖上,正好一口。
“来,张嘴。”
颜幼卿瞧瞧紧闭的舱门,十分听话地张嘴吃了。他早已明白在这些事上与峻轩兄纠缠,实属徒劳。不仅如此,他渐渐体会出来,此类举动于峻轩兄而言,并非仅止二人情趣那般浅薄简单,更似是某种亲密无间的盟约仪式。他从很久以前便知道,峻轩兄喜欢这些。后来慢慢懂得,峻轩兄渴望这些。因此不论再如何羞涩,也愿意退让配合。
颜幼卿咽下面包,喝一口十分对自己胃口的甜牛乳,脸上红热,心里亦是一片暖热。恍然间意识到,其实这样的峻轩兄,自己也万分喜欢,且……无法割舍。
“当,当,当……”是墙上西洋挂钟响了。
颜幼卿忽地“啊”一声。
“怎么了?”
“怀表……怀表丢了……”颜幼卿懊恼无比,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左胸口袋的位置,怏怏然放下。
“是打斗的时候丢了?”
“嗯,当时情势危急,手边没有别的东西。之前换衣裳,怀表就在口袋里,没多想便丢出去了,打偏了对方的匕首。早知道,不如搁几块银元……”
安裕容低头亲了亲颜幼卿唇角:“一块旧怀表而已,回头再给你买块新的。”看他神情依旧低落,心知那块自己用过的怀表于他别具意义,遂安慰道:“一块怀表,救了尚先生与张兄弟性命呢。失得其所,不亏。”想了想,索性摘下手上腕表,套在颜幼卿左手腕上,“要不这块给你戴。圣西女高冈萨雷斯校长的谢礼,给你本也应当。”
腕表犹带体温,只是颜幼卿体格瘦削,链带明显偏长。
“你先收着。等下了船,找个表匠调一调。”
“那峻轩兄你呢?”颜幼卿有心推辞,可惜东西挂在腕上,心中实在舍不得往下拿。
“我再买新的。”安裕容笑,“往后旧的都归你,我买新的。”
“嗯,成。你用旧了,再给我。”颜幼卿高高兴兴将表摘下,右手摩挲片刻,塞到枕下,抬头问,“咱们钱还够么?”
“够。”安裕容站起来,收拾餐具送出去,“稍等。”
过得片刻,捧着一只堆满零碎物品的行李箱进来,放在床前沙发上,笑道:“好不容易洗刷干净,放一夜已然干透。正好无事,咱俩一块点点家财。”
颜幼卿盘坐在床沿,帮忙将一些小物件平铺开来:“全是要紧东西,实话说,丢了哪一件都麻烦。一路精简又精简,才剩了这些,怎么可能丢掉?你还埋怨我——明明我心里有数。”
安裕容这时候比起昨日,可好说话得多:“知道你有数。我的意思,不是叫你丢掉,你明知自己受了伤,从我手里把箱子抢过去做什么?”
“我怕你两只箱子跑不快。那姓李的脾气莫测得很,说不定眨眼就改了主意。早一刻跑上船,早一分安全……”颜幼卿声音越说越小,望住安裕容黑沉沉的面色,努力补救,“峻轩兄,我不是说你力气不足……”
“幼卿,我力气足不足,你不知道么?”安裕容按住他胳膊,眼底泛起幽光,“论功夫我是不如你,要论力气——过两日罢,过两日,待你手上的伤养好些,没这么不方便了,咱俩仔细比一比。”
“比,怎么……比?”颜幼卿不由自主缩了缩肩。
“到时候你自然知道。”安裕容松开手,将东西慢条斯理往箱中放,“幼卿,我得好好纠正一番你这错误思想。该你做的,你且放胆去做。该我做的,你别总不放心。你峻轩兄不是四体不勤风吹即倒的白面书生。早年间论骑射,兄弟里边我可是独占鳌头的。”
颜幼卿直觉峻轩兄话里别有深意,却不敢深究,顾左右而言他:“是,是么?峻轩兄,你看这些金锭,能换多少银元?够咱们去蕙城安家么?”
安裕容挑起嘴角,将一小堆金锭拿衣裳裹了,塞在箱子角落里:“这前朝金锭约摸五六两一块,成色相当不错,一块当能换二百余洋银。这些加起来,跟咱们的支票数额差不多。别说去蕙城安家,便是在寸土寸金的申城,也尽够花销。”说到这,兴致突起,坐到颜幼卿对面,与他盘算起家当来。
“咱们在京师的宅子,也不知会否被当局抄没,只能当作没有。海津投在文约兄报社与仁爱医院的钱,收益该当不少。不过你文约兄得罪了大总统,只怕要吃些暗亏,报社能维持下去便不错,咱们指望不上他。好在还有仁爱医院新设分院的股份,我与院长说好了,分红定期存入花旗银行,全国通兑。如今也有一年多了,等到了申城查一查账,归拢归拢。”
听他几次提及申城,颜幼卿忍不住问:“咱们在申城,停留多久?”
安裕容望向他:“你觉得呢?”
没想到峻轩兄会反问自己,颜幼卿微愣之后回答:“我不知道,我听你的。”
安裕容笑着摸了摸他的脸:“这么乖。我想在申城稍微多留些日子看看。咱们仓促南下,虽说行事一贯尽量谨慎,也难免不出漏子。蕙城毕竟偏远,不比申城方便接收消息,咱们且等等京师、海津的动向,特别是文约兄那里,总得知道他安不安稳才行。再说约翰逊那里,尽管一直有联系,到底没跟人打招呼。当初是别无他选,暂定了蕙城做目的地。眼下申城既有落脚之处,不如先去信问问详情。况且酷暑时节,岭南湿热,真去了只怕要水土不服。江南风物宜人,风光秀丽——你没去过对不对?”
颜幼卿摇头。
安裕容笑吟吟道:“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幼卿,哥哥带你游江南去。”
两天后,轮船在海州港停留半日。这是即墨与申城之间唯一停靠港口,当汽笛鸣响,轮船再次起航,没有发现可疑人物上船,颜幼卿说与安裕容、尚古之,三人才真正彻底放下心来。
入夜,头等舱室里灯光昏黄。自敞开半边的舷窗外传来浪声澎湃,抬眼望去可见星空闪烁。动静和谐,如琴音流淌。低微而热烈的话语呻吟夹杂在浪涛声里,几不可闻。
“幼卿,到底是谁力气不足?嗯?”安裕容说罢,故意将人往上颠了颠,旋即单手扣住他腰臀,腾出另一只手去关窗,“起风了,别冻着。”
颜幼卿禁不住低叫一声,根本无暇回应。身体随着对方动作打颤,手掌在空中虚抓几下。
“别乱动,当心碰到伤口。”安裕容将他左手拉下来,扣在腰侧。身体稍稍拉开一点,将人直接团在怀里转了个圈。紧贴一处的皮肤湿滑粘腻,如同上足了油的转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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