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望着那黑亮气派的小汽车,脑中忽地生出一个胆大包天念头,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他胡乱附和司机两句,道:“我先去交班,马上就来。” 匆匆往静心斋而去。
白日守卫以总统所在前楼为重,后楼兵力分散,此时静心斋门口不过一人。仓促间无从细致谋划,颜幼卿随意编个借口,要求与那卫兵临时换班。对方不疑有他,交了钥匙离去。颜幼卿打开尚先生房门,两步走到近前,低声急速道:“先生,我愿送你出府,机会稍纵即逝,请先生立刻决断。”
尚先生满面惊讶,不敢置信。
颜幼卿道:“我本无心久留此地。送走先生,必立即脱身。”
静候片刻,不见回复,心想尚先生大约欲仿效先贤,以死明志,以身殉道。若如此,自己倒是多此一举了。暗叹一声,转身准备退出房间。
“等等。”尚古之抓起榻上一件衣裳,紧追出来,“我跟你走。”
颜幼卿对总统府内构造极为熟悉,一路领着尚古之避开大道,躲过哨卫,绕行至车库近旁,示意他藏在暗处。此刻时机极好,卫兵们午饭后已然围着总统新座驾议论过一回,这时候除去当值者,均抓紧时间午歇,车库再无闲人。
司机已准备出发,招呼一声,低头兴致勃勃检视刹杆舵盘。颜幼卿拉开后座车门,身体侧倚车窗,遮挡住司机视线。尚先生年纪不轻,动作居然颇为敏捷。且准确理解了颜幼卿意图,豁出形象不要,猫腰潜近,一头钻入车座底下。好在总统座驾内部宽敞,虽然局促,倒也足可容纳。
司机回头道:“颜队长,后头只能看看,还得请你坐前头来。”
“抱歉,我不太懂规矩。”颜幼卿关上后座车门,坐到司机身旁。
汽车启动,径直驶出总统府大门。
第49章 回首路途开
总统座驾行至朱雀大街尽头,往北拐上东安大街,走的是城里最宽阔平整的道路。颜幼卿本不是多话之人,为了给躲在后座下边的尚古之打掩护,硬是没话找话,与司机闲聊一路。幸亏那司机十分乐意与他结交,但凡他起个头,便能接过话茬,滔滔不绝往下絮叨。
下午三四点钟,正是街市上闲人最少时候,偏偏气温高得很,开着车窗,车内依然闷热非常。颜幼卿抬头,望见前方蜚声茶社门口有个卖冰果子的小摊,摊主正趴在货柜上打瞌睡。冲司机道:“太热了,劳驾停一下,我下去买份冰果子。”
所谓冰果子,乃是将几种个头小巧的时令鲜果,如山楂、葡萄、李子、黄杏等,以碎冰镇了,论份卖的零嘴。除去洋人制造的奶油棒冰,夏日里就数这东西受欢迎。只是不论奶油棒冰还是冰果子,都不是普通人家常日吃得起的。在这洋人聚集富豪如云的东安大街上,东西自然更加高档,价钱也格外昂贵。司机知道府里这些卫兵年纪轻轻拿着不菲的薪俸,花钱很是大手大脚,不比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一个银元恨不能掰成两个花,听见颜幼卿如此说,不由得露出些微羡慕神色。
颜幼卿拉开车门,道:“你也下来喘口气,我请客,多谢你叫我坐了一回总统座驾。”
司机笑道:“哪能谢我,要谢也该谢大总统,谢田司令。”嘴里这般说,到底还是下了车,与卫队队长一并站在冰果子摊前。
二人挑拣一番,又站在树荫底下边吃边聊。担心果汁水渍污了车座,索性吃完才回去。颜幼卿弯腰上车时,余光往后瞟去,后座已空空如也。
借总统座驾出府之机掩护尚古之离开,实属临时起意。时间紧迫,来不及仔细商量,颜幼卿只能塞给对方两张支票,几块现银,约定途中设法引开司机,叫他自己抓住机会下车。此刻察觉他及时脱身,暗忖尚先生不愧久历风波,经验老道,不枉自己替他冒这一回风险。革命党在京师暗中经营许久,并非毫无根基,尚先生亦非常人,一旦脱身,定能寻得庇护之所。
只是尚先生顺利脱了身,私自放人的卫队小队长却再也回不了总统府。
汽车自东安大街北头拐弯,横穿北城,顺着西苑门内大街向南行驶,返回总统府。颜幼卿全凭途中随机应变,先前望见冰果子摊便已打算好下一步。这时瞧见西苑门牌楼,当即暗运内劲,逼出满头冷汗,脸色变得惨白,捂住腹部,活脱脱是个腹痛难忍之状。
“停……停车……”
司机吓一大跳,赶忙拉下刹车杆:“这是怎么了?”
“肚子……肚子疼……”
司机慌忙道:“莫不是冰果子吃坏了肠胃?唉,谁叫你贪凉吃那许多……”因是对方请客,司机不好意思多吃,只少少捏了几个,其余都进了颜幼卿肚皮。
“抱歉,我得寻个茅房……啊,好疼……”颜幼卿本想做出愧疚尴尬表情,奈何颇不得法,眼神十分僵硬,近乎造作夸张。好在他动作模仿能力极强,一手捂肚,一手勉强打开车门,确实是个疼痛难忍之状。回头道,“你先回去,替我与田司令说一声。说不定还得去趟药房,我迟些再回。”
西苑门距离总统府已然不远。司机看他样子,蹲个茅厕恐怕不能完事,必得去趟药房不可。遂点头答应,目送他弓腰钻入路边巷子,方启动油门。
颜幼卿走到巷子深处,左右无人,才直起腰身,回复常态。不敢走大路,辨认一番方向,自纵横交错的胡同巷道间快速穿行。他体型瘦小,身姿灵活,有些地方看似死路,也能或钻或跃,寻出一条道来。如此这般,绕过各处巡警便衣,回到吉安胡同附近。
颜幼卿当机立断,援助尚古之逃离总统府,既是多日挂怀,亦属一时冲动。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此事自尚古之随他走出静心斋那一刻始,便毫无转圜余地。一路上他看似悠闲,实则脑筋急转,心弦紧绷,到这时才神魂落定,暗自掂量后果,担忧后怕起来。
尚先生从监禁室里消失,不出两个小时,必将被轮班卫兵发觉。这还是自己换班谎言侥幸不被提前拆穿的情形下。一旦司机把总统座驾开回去,陪同的卫兵小队长却没有出现,稍加核查,两件事也就成了一件事。京师本在持续戒严之中,此事一出,城内盘查必定愈加森严。只盼峻轩兄未曾出门,否则说不定要耽误在路上。然而自上回相见已过去近十日,依峻轩兄的脾气,多半不肯困守家中。这个时候,很可能外出办事未归。
颜幼卿回想自己在卫队名册上登记的府外住址,因手续严谨,无从敷衍,留得十分详细。况且当初断然想不到,短短不及一年,就要狼狈躲藏,故相关信息皆照实填写。幸亏房主是峻轩兄,官家文档上自己只是租客身份。万一今日两人不慎错过,只要自己销声匿迹,做出潜逃迹象,田司令等人当不至为难毫不知情的房主,更别说该房主还在洋人公使馆里当差。
只是……若当真如此,峻轩兄定然非常生气。颜幼卿想,峻轩兄定然非常、非常、生气。
脚步顿了顿,有一点发怵。心中愧疚懊恼,倒是把原本重逢时难免会有的纠结羞窘尽数抛在了脑后。
又想峻轩兄若凑巧在家,可怎么说才好。原本诸事谋划周全,安排妥当,如今却弄出这般意外事故。峻轩兄自然不会因为救了尚先生而着恼,可接踵而至的麻烦,却实实在在是自己惹出来的。各种念头转过一轮,心中有了决断:无论如何,保障安全乃当前第一要务。要保障峻轩兄安全,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自己单独行动,压根不将他牵扯进来。只是峻轩兄必不能同意,到时候迫于无奈,说不得还须采取一点非常手段。若当真如此,峻轩兄定然非常生气。
颜幼卿有点不敢往下想,峻轩兄定然……非常、非常、非常生气。唉,可怎生是好。
思量间熟悉的大槐树已在眼前。虽说笃定田司令反应再快,也不可能这时候便查到吉安胡同来,颜幼卿仍丝毫不敢大意,绕到宅院背面,确认没有异常,才小心潜入院内。峻轩兄果然不在家。虽说如此正中下怀,还是不由自主既失望且忧心。在屋里呆站片刻,抛开杂念,迅速收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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