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玉壶顶的第二天,匪首傅中宵带着四当家下了山,安裕容心底大松一口气。
联系仍在外围山脚驻守的师爷与二当家,傅司令这一趟下山,应是为最后谈判做准备。不论出于何种原因,既然此番没有抓上自己同行,那么所谓招揽投诚之事便还有回转余地。不出意外的话,用不了太久,所有被扣留的人质应当都会被转移到山下去。到时候,自己一定得紧紧扒住洋老板不放,随同其他人质一起脱身。
庆幸之余,安裕容也稍微有点儿遗憾:白跟韦伯医生打了招呼,预约给四当家看伤。
万没料到的是,三天后的大清早,安裕容竟然又见到了四当家。
四当家身边意外地跟着三个人:两个小孩和一名女子。三人俱是面色蜡黄,身材瘦削。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大些,七八岁模样,女孩小些,约摸五六岁。两个孩子比一个月吃不饱饭的明弟和小汉斯还要瘦弱得多,似是长期供养不足,导致发育不良,实际年岁很可能比看上去大。那名女子则头发灰白,满面沧桑,乍一眼只觉中年半老,然而两个孩子却唤之曰“娘”,据此推断,真实年龄应当比看起来小得多。安裕容仔细打量之下,察觉不单如此,这女子原本面貌应当还十分美丽。
安裕容出国留洋前,也曾是五陵年少风流公子,深谙美人在骨不在皮之道。细加留神,便看出更多东西来。两个孩子神色戒备,行止拘谨,紧贴在母亲身边。而那女子虽同样小心警惕,气质举动却仍透出一股端方仪态,绝非匪兵驻地缝衣煮饭的村妇可比。
四当家带着这三人,径直往后院走。除去两个小孩唤了一声“娘”,被那女子温言安抚几句,期间再没有说话。
此时已是三伏天气,纵然深山不比外间酷暑,亦十分炎热。加之救援物资抵达,人质释放已成定局,众匪兵遂不再紧迫看守,纷纷步出内室,于林间凉爽之地逗留,或歇息,或操练。
司令师爷均不在,四当家便是玉壶顶最高首领。他带人进来,制止了手下跟随,故而后院相当清静,一个闲杂人等也无。
安裕容见此,叫上韦伯医生便跟过去。
那四人进了先前安排给艾德丽小姐等人的房间,好一阵没出来。
安裕容一面好奇,一面也是当真怀着好意,才趁没有旁人在,叫韦伯医生来看伤。停下脚步,隔着几米远喊道:“当家的?四当家?”
门“吱呀”一声打开,四当家站在门口,问:“何事?”
安裕容发觉对方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疏冷之意,猜测多半因为另外那三人的缘故。不敢往门内窥探,只诚恳道:“韦伯医生愿意给当家的看看伤处,当家的若不介意……”
大概没想到安裕容是为这个找上来,四当家微不可察地愣了愣,随即神色松动,将门带上,走过来在石阶上坐下:“外头光线好,就在这看罢。”说着,非常干脆地脱了上衣,露出精瘦的上半身,右边上臂缠着白布。
韦伯医生伸手将白布解开,很快露出一道红肿的创伤,不长,裂口却颇深。虽无明显出血,但有黄白的脓水从棕褐色的药膏底下缓缓渗出。
韦伯医生观察片刻,道:“应该是子弹擦伤。从深度看,若是当时能够缝合,愈合会快很多。”
安裕容问:“眼下没有条件缝合,怎么办比较好?”
韦伯医生沉吟:“天气炎热,这位首领大概始终未能好好休息,伤口曾经反复发炎,拖延至今也没能痊愈。”说到这,想起什么,伸手覆在四当家额头上。
四当家一直任由他动作,这时身子一僵,欲要动弹,强行忍住。
安裕容注意到了,低声道:“医生是要看看发烧没有。你自己感觉如何?”
四当家尚未答话,韦伯医生已经放下手,道:“大约有些低烧,只怕是持续很长时间了。如果不加改善,可能会很危险。你问问他,是不是觉得头晕乏力,有多少天了?”
安裕容便问:“医生说你持续低烧很久了,是不是觉得头晕乏力?多少天了?”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手也覆在对方额头上,浑然不觉逾越。
四当家身子又是一僵,过得片刻,方道:“还好,并未感觉有何不适。”
安裕容想起从送信到护送人质下山,然后押送物资上山,算起来前后二十余日,奔波劳碌最为辛苦的,除了眼前这位,再没有他人。期间伤口反复,持续低烧,表面几乎丝毫不显,足见此人极其善于忍耐。
不由得在心底轻叹一声,未加思索,顺口问道:“你多大了?”
四当家没想到会有此一问,似是不知如何拒绝,最终应道:“十八。”
安裕容暗中点头,原来是十八岁。这位四当家看身形,类似十五六,看行事,分明老江湖。裸露的上半身还有许多陈年旧疤,怕是小小年纪便在外闯荡,把伤痛当作家常便饭。向韦伯医生道:“我记得红十字救助会送来的药品里,有一盒配安多芬。”
送上玉壶顶的粮食全部由匪兵把控,而西药则都交到了韦伯医生的手里。
韦伯医生有些犹豫:“伊恩,你既然认识配安多芬,自然知道它的珍贵。红十字救助会只在药品中放了一小盒,是留给我们预防紧急情形的。况且配安多芬刚投入使用不久,虽然效果极好,性状却并不稳定……”
安裕容在回国前,恰好听人吹嘘过此种神奇新药的效果,当下道:“萨克森的最新产品不是已经可以将副作用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了么?我看红十字救助会送来的,正是萨克森生产的最新产品。”
见韦伯医生仍然不肯松口,安裕容又道:“尽管可以预见,我们很快便能脱困,然而您也知道,这位少年首领,是唯一真正对我等抱有善意,并值得信任的对象。有他在,当能保证后面发生的一切如我们所期待的那般顺利。我想您只需要分出一小部分剂量即可,剩下的仍然足以用来预防紧急情形——”安裕容笑笑,“如果事情能像此次释放老幼妇孺一般顺利,我个人并不认为还会发生什么危险的紧急情形。”
韦伯医生权衡一番,被安裕容说服了:“你问问他,愿不愿意尝试。还有请你告诉他,短暂的不良反应是无法避免的。”
安裕容向四当家道:“韦伯医生说,当家的这伤若能当时缝合,方为上策。如今已无他法,不过西洋人新出了一种药物,虽然有些短暂的不良反应,然而对于外伤感染发热症状颇有奇效。恰好咱们带上山的东西里头有一点,医生问当家的可愿试上一试?”
四当家一时没答话,过了片刻,才问:“若是用了洋人的药,几时能好?”
韦伯医生听了安裕容的转译,答道:“身体适应的话,一天内就能见效。持续用药三天,应当能彻底消炎退热。只是要小心,伤情不能再反复了。”
听说一天就能见效,四当家十分干脆:“好。有劳大夫。”
韦伯医生去住处取药,安裕容稍加思量,挨着四当家坐到石阶上:“当家的适才也瞧见了,这西洋人的新药十分稀有,韦伯医生感念当家的仁义,才愿意拿出来使用,也有把后续事宜拜托给当家的之意。”
四当家点头:“我尽力。”
安裕容看他比平时更好说话,忍不住又道:“韦伯医生叮嘱,伤情千万不能再有反复。当家的年少有为,本领高强,自己的身体却还须自己看顾,该休养便得休养,不可勉强。”
四当家不置可否。见韦伯医生回转,递过来一个小玻璃瓶,伸手接住。
等听明白服用注意事项,起身整理好衣裳,冲韦伯医生行了个拱手礼:“多谢二位。”重新回到屋里,把门直接关上了。
当科斯塔先生的小助理留在中殿那扇残缺的木板门背面的刻痕又增加五道的时候,第二批救援物资如约而至。随之而来的,还有正式谈判即将启动的消息。一时间,不论人质还是匪兵,无不喜气洋洋,恍如过节。
而四当家右上臂的伤,据安裕容观察,已然彻底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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