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约见谢鲲鹏全然视钱财如粪土的慷慨模样,笑道:“听君一席话,豁然开朗。谢先生点评犀利,可见为此做了许多功课。若不为盈利,只求扩大发行,岂非容易得很?减价便是了。眼下各家报纸,多为三分五分一期,杂志最高卖到一角五分。只要比别家便宜半分一分,自有人青睐。只是自己贴钱印刷,终非长久之计。来日发行量上去了,还须寻思别的途径,获取进项。”
安裕容道:“这个徐兄倒不必过于担心。谢鲲鹏家里有自己的造纸实业,长辈亦十分支持他从事文艺事业,金钱上的支援想来雄厚得很。”
谢鲲鹏面上颇为得意,话却说得谦逊:“玉先生谬赞,不过是自家几个小作坊。但家里对于我做文艺,确实是全力支持的。”
徐文约立时明白了。向来商贾之家慕风雅,支持子弟结交清贵之士,不失为一条终南捷径。更别说谢鲲鹏于新诗西画方面天资不凡,想必很得申城一些文艺界人士赏识。
“哪里只是几个小作坊?前些日子我们去参观了新近引入的西洋机器,堪称大开眼界。几位先生,如今江南市面上最好用的竹纸、尖头纸、玉扣纸,都是阿鲲家里工厂制造的。”蓝靖如补充道。
谢鲲鹏郑重道:“家里虽然支持我,也仅止于金钱方面。为杂志写稿撰文,我们社内同仁没有不行的。但印刷发行方面经营调度,却少个懂行可靠,能实务管理的长者。如蒙徐先生不弃,协助我等扩大《同声》之发行,感激不尽。”
徐文约原本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听他将话挑明,正中下怀。遂不加推辞,几人就此详细商讨起来。最终商定,徐文约暂任同声诗画社发行部部长,截至新年第一季度止,将《同声》由目前的社团内部刊物改为面向大众之公共刊物,每期发行量不低于五千册。谢鲲鹏一次性给予五百银元资助,如到期发行量超过五千,则按售价比例另外提成作为报酬。
谈妥正事,众人皆感轻松,继续吃喝谈笑。
安裕容问:“肯花钱买文艺杂志的人毕竟是少数,你们可知,眼下销售最好的刊物,发行量多少?”
徐文约道:“这个我倒是有所耳闻。以鲲鹏先前提及的《六合丛谈》为例,发行量约在十万余份。申城经济发达,文明昌盛,民众中能读书看报者,可达十之二三。十万份报纸,相当厉害了。”
谢鲲鹏虽有雄心壮志,却不至于全无自知之明,附和道:“他们做的是市井轶闻,自然广有受众。”蓝靖如点头赞同。
安裕容道:“《同声》既以普及艺术为宗旨,终不好太过曲高和寡。否则只会叫众人望而却步,知难而退。便是价格再便宜,又有多少人肯买账?”
徐文约、郑芳芷一齐点头。连一直听话不插嘴的颜舜华也忍不住道:“上一期《同声》才印出来,我带了一本去学堂,同学大多都说看不懂。”
夏新中学学生虽只是些半大孩子,真论起来,普通民众学识比得上这些半大孩子的,恐怕尚不足十之二三。
谢鲲鹏、蓝靖如一时默然。经过打官司一事,他们何尝不明白,艺术普及,尤其现代西洋艺术之普及,道阻且长。
安裕容一手支着下巴摩挲,道:“我记得当初你们为了赢那场官司,征集万人签名,在旧演武场树林子里头挂西洋人物画,阿卿还帮你们拉客来着……那主意便好得很么,雅俗共赏,一举两得。”
安裕容说的,是当日旧演武场征集签名时,江南艺专学生故意在树林里挂上西洋衤果体名画,引人好奇,不签名便不许人进去观看一事。
徐文约追问缘由,颜幼卿见两个孩子在场,怕谢鲲鹏、蓝靖如口无遮拦说得太过,赶忙给嫂嫂使眼色。待郑芳芷找借口带了颜皞曦与颜舜华出去,方出言解释。他是直接亲身参与者,比之谢鲲鹏、蓝靖如幕后组织者,知道得反而更多。纵然平平述来,亦引得众人会心大笑。忍不住瞪了安裕容一眼,不自禁露出几分嗔怪之意,反叫对方把眼神戏谑着递了回来。
安裕容察觉他不好意思,转头笑着继续道:“价廉还须物美。毕竟是杂志,总不能弄得如教科书般艰涩难懂。譬如那爱与美之女神像,刊登介绍时不妨将标题取作‘西洋美女惨遭断臂为哪般?三方争夺,孰料红颜终成祸水!’还愁没有人掏钱买来看么?”
自茜园一场沙龙商定后,直至学堂放寒假前夕,整一月时间,徐文约全力投入“同声”诗画社社刊改版发行事务中,与谢鲲鹏、蓝靖如等频频约见。
安裕容颜幼卿的“玉颜商贸公司”舍了西药生意,许多事反而方便放开交给外人做,更兼有孔文致这个得用的店堂经理,倒是把郑芳芷给闲下了。她在海津时便给《时闻尽览》正经做过校对文员,如今重操旧业,带着徐夫人黎映秋一道,投身文艺事业。两位女士热情之高用心之专,比起诗画社里江南艺专的年轻学子,毫不逊色。便是颜皞曦、颜舜华两个国中生,一有空便随大人混在诗画社里,忙起来也能顶半个劳力。
待得西历十二月底,学堂正式放假,连颜皞曦也搬去对角相邻的甲-3号,同母亲妹妹一道定居在二楼,就住在徐文约夫妇楼下,威妥玛路七号巷甲-3号洋楼便彻底成了《同声》杂志临时发行部。至于诗画社沙龙活动,依旧还在茜园。两地相隔不远,众人差不多隔日便要来回一趟,把个艺术普及事业做得如火如荼。
西历元旦这一天,依照政府新规,商户歇市,工厂休工,放新年假。
申城冬季难得下雪,雨水却不稀奇。元旦日不凑巧,一场雨自旧年下到新年,浠沥沥彻夜未停,处处湿冷阴寒。虽是假日,因了骤降的气温与恶劣的天气,街面少有人迹。上午八九点钟,天色仍然阴沉晦暗,室内不开灯便瞧不清楚。租界区没有人家省那点电费,各处洋楼隔着窗玻璃掩映的黄晕灯光,于凄切冬雨里显出一种别样的温暖熨帖来。
安裕容醒来时就着昏暗光线看了眼手表,又透过窗帘缝隙望见外头天色,打定主意不起身。搂住满怀温软,低头看一眼安稳沉睡的人,舒服得轻声喟叹。嘴角噙笑,把被角掖得更严实些。
江南冬季虽说不如北方凛冽,下起雨来却格外难熬。两人为图方便,嫂嫂侄儿才搬走,忙不迭便回了二楼,倒忘了楼上没法取暖。这房子老旧,比不得洋人新盖的大楼,有蒸汽锅炉与铜管设备。还不如去岁在清湾镇乡下庄园,地方开阔,只要不吝惜用碳,几个火盆摆开,暖烘烘一片。
半晌,安裕容方舍得抽出一条胳膊,反手从枕头下摸出两双羊毛袜子,塞到被窝里头捂热。就是这点轻微动静,惊动了颜幼卿。早过了平素起床的钟点,也确实该醒了。
安裕容看他迷迷蒙蒙睁眼,一面惊疑于暗黑的视野,一面动作敏捷扯亮了台灯:“下雨了?”倏地翻身坐起,“什么时候了?你怎的也不叫我。”安裕容横过胳膊搂住他腰身,猛然使力,将人拉回到被窝里,语调却是与动作截然相反的缓慢慵懒:“早着呢。外头冷得很,再躺会儿。”
颜幼卿扭动着不肯妥协:“今日徐兄在家里做饭招待咱们,总该早些去帮忙,太晚了不像话。再说越睡越懒,越觉着外边冷。离了被窝活动开便好了。”
安裕容整个人覆上去,压制住他动作,偷空把被子蒙头一盖,含含糊糊道:“确实,活动开便好了。岂不闻被盖千层厚,不如肉贴肉,好容易天时地利人和,好阿卿,乖乖的,叫阿哥安生过个新年,成不?……”
颜幼卿气笑了:“到底谁不叫谁安生?你……唔!”两只手空比划几下,终究白费,颓然放下。转念想起昨日峻轩兄特意交代家里吕宋女佣清早去甲-3号帮忙,原来是早有预谋。这顿新年团圆饭,确实用不上自己二人。
眼看罪魁祸首越发过分,硬掰开他脑袋,腾出一张嘴来:“别……这么冷,大白天的……不好洗……”
“冷不着你,我把大澡盆子和小碳炉都弄上来了,炉子上坐着一大锅热水呢。再说了,我给你洗,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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