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迅速奔至舱门处,被门后的安裕容拦腰兜住。
看清面前之人,低声急问:“峻轩兄!你怎么会在这里?”
安裕容拍一下他脑袋:“我还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颜幼卿道:“现在怎么办?”
“你先帮我把那几个洋人敲昏。”
颜幼卿这才发觉,船舱里也绑着几名洋人,想是鑫隆的人先前干的。走过去一人送了一个手刀,瞬间躺倒一排。甲板上原本也有几个洋人,用来引诱广源的人上钩,为首者因为扣做人质,早已被押到小船上。另外几个也正仓惶往货轮下爬,不知能否抢上小船。
一时大船上清醒着的,就剩了安颜二人。
安裕容道:“听我说,你不用管我,一会儿海警上来我就随他们走。你且进舱里躲一躲,等没人了再离开。这船后边藏了一艘舢板,你用它划到别的大船上,再设法混进港口便是。”又问,“身上有钱么?”
颜幼卿一脸怀疑:“峻轩兄,你跟他们走,没关系么?”
“没关系。”安裕容笑了,“我不跟他们走,才有关系。这事说来话长,过后再与你细讲。”
颜幼卿又道:“我躲在舱里,他们难道不会进里边来搜?”
“要搜也是搜货舱,你往客舱后边去。”见颜幼卿面色凝重,安裕容又笑笑,“放心,船上有多少个人,我说了算,他们不会多此一举。”
颜幼卿脑中仿佛抓到什么,一时又理不清楚。只见安裕容跑到甲板上,打箱子里抓起一大把银元,塞到自己怀中,“收起来。你要人捎你入港口,大概得花点儿钱。”一时怔愣,被安裕容推了一把,“马上就会有人上来,快去躲好。”
见他仍犹疑不动,安裕容双手将他推进舱门,柔声道:“听话,别坏了峻轩兄的大事,啊?”
颜幼卿脸腾地红了,只得悻悻然进到客舱里边,寻个地方暂且藏身。
不大工夫,果然听得前边安裕容在与洋人对话,一番折腾之后,人声远去,渐渐消失。之后“突突突突”机船行驶声响起,慢慢地也去远了。
大船上的人都被带走,灯也尽皆熄灭。颜幼卿摸黑找到船尾的舢板,很想一口气划入海港,追上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自己也明白不过痴心妄想,最终只能尽量划远些,潜上一艘普通货轮,躲在货舱里勉强打了个盹儿。天亮之后,又潜回舢板上,编几句说辞,花了些钱,混在夏人水手中进了港口。
安裕容塞进怀中的那把银元实在得很,颜幼卿想了想,没回广源商行,就留在海港码头附近打听消息。这边虽说洋人为主,也不是没有夏人。他寻了个最热闹的酒馆待了一整天,身上现洋花个精光,还真听到一点有用的讯息:前夜海关缉私,抓了不少人,都押到租界皇后大街联合警备队关起来了。
颜幼卿赶到皇后大街时,夜色已然再次降临。早过了办公时间,警备队办公楼大门紧闭。另一边的宿舍楼倒是灯火通明,在寒冷冬夜中显得宁谧而又温暖。颜幼卿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顶着卫兵不善的目光,任凭枪口指在胸膛,一字一顿道:“我找阿克曼先生。有急事。他认识我的。”怕对方听不清自己的发音,又慢慢说了两遍。
卫兵呼喝半天,见他不为所动,无奈叫一个人进去汇报长官。没过一会儿,阿克曼居然当真出来了。认出颜幼卿,颇觉莫名其妙:“你找我?”
“我找安裕容。就是伊恩。我知道,他在这里。”
阿克曼听懂他这句蹩脚的洋话,笑了:“他之前在这里,现在不在了。他如今住在圣帕瑞思路上的拉赦芮大饭店,你不知道吗?”
颜幼卿努力倾听,也只听出个“不在”,有些焦急地问:“他在哪儿?”
阿克曼抬手,招过来一个会说夏语的士兵:“告诉他,去圣帕瑞思路上的拉赦芮大饭店找他要找的人。”
颜幼卿问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搞错地名,向对方郑重道了谢,疾步离开。
虽说皇后大街与圣帕瑞思路都在租界,然一在中心,一在边缘,再加上躲避巡警,以颜幼卿的脚程,也走了快半个时辰。
望见拉赦芮大饭店的金字招牌,颜幼卿停下脚步,瞅了瞅玻璃橱窗里映出的自己模样。为方便夜行,穿了一身漆黑,此刻看来,十分不合时宜。不过还好,还算整齐干净。拉赦芮大饭店离广源商行总店不太远,颜幼卿不知王掌柜等人怎样了,但眼下别的事都得等找到峻轩兄再说。怕被熟人撞见,他低头快步往饭店里走。门童盯着看一阵,倒也没硬拦下他。大厅里的侍者迎上来招呼,颜幼卿挺直腰杆:“我找安裕容先生,他的西文名字叫伊恩。我姓颜,麻烦你通传一声。”
“不知这位先生的房号是?”
“我不知道。但是他肯定住在这里。我有急事,拜托你帮个忙。”
那侍者见他装束,似是哪家的小跟班,然而面貌端正,眸光清澈,不由得便点了头。
安裕容刚洗过澡,听见来者姓颜,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浴袍带子也没系紧,就这么飞奔下楼。
拉赦芮金碧辉煌的大厅里,璀璨的水晶灯下,斑斓的羊毛地毯上,直溜溜站着一个黑瘦的身影,有若被人画了一枝经霜历雪的墨竹。既格格不入,又别具风姿。
安裕容不知道他是怎样找过来的,又是心疼,又是骄傲,跑过去一把搂到怀里,带进自己房间。
第28章 披沥唯肝胆
安裕容关好房门,把颜幼卿摁在沙发上坐下:“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颜幼卿坐直身子,眼睛直勾勾盯住他,却没回答,反而道:“我想来问问,峻轩兄不能被我坏了的大事,究竟是什么事?”
安裕容挂在嘴角的笑意凝住。哎呀,小幼卿生气了,可怎么解释才好。
“之前不是我不告诉你,实在是……”安裕容脑筋动得极快,把后半句“太危险”咽下去,换成“我以为你还在老家没回来。鞭长莫及,远水解不了近渴,只能使出浑身解数,勉强亲自上阵了。”
颜幼卿不依不饶:“亲自上阵买鸦片?”
再不说清楚,只怕对方要炸膛。安裕容赶忙揭开真相:“是阿克曼找我帮忙,截住那批走私的鸦片。”
颜幼卿听他这般说,许多疑惑顿时释然:“昨日半夜里埋伏在鸦片船周围的海警,和你提前串通好了?所以你才叫我躲着?”
“没错。”
“你故意和那姓段的老板混在一起,假装买主,其实一直暗地里给阿克曼递消息?”
安裕容忍不住伸手摸他脑袋:“真聪明。”
颜幼卿扭头,没躲过,抬手抓住他手腕,扯到一边:“别闹,跟你说正事呢!”
安裕容便笑嘻嘻地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好,不闹,说正事。”
“我问你,你跟鑫隆的人在一块儿,怎么知道昨夜王掌柜会派人与洋人交易?这事连我都不知道。一起行动的船工伙计,都不见得提前知道。”
“嗯……”安裕容略微有点不自在,很快掩饰过去,“我收买了一个眼线。”
“不是鑫隆安在广源的眼线?”
安裕容不乐意了:“胡闵行、王贵和之流,与鑫隆段二一样,为了钱都能不择手段。你真把自己当成了广源的家生子不成?”
颜幼卿被他凶巴巴的样子吓一跳,语气不由得软下来:“我怕消息是鑫隆安插在广源的内应传过去的。能探得这般机密,其人地位定然十分之高。若叫两边大老板察觉你我熟识,又搞清楚你的身份,只怕要糟……”
安裕容心里舒坦不少,道:“是洋人这边的眼线。此等消息,不论鑫隆还是广源,自是瞒得滴水不漏。可惜他们忘了,洋人远没有这般谨慎。花点钱财工夫,就有嘴上没把门的说漏了。”
洋人连日招妓,忽然叫人不必再上船,那名叫梦婵的妓女旁敲侧击追问,洋文夏语调笑一番,便套出话来,说是有大生意提前到了。梦婵姑娘收了安公子的银元,又惦记安公子的人,不免矜持拿乔,故意补了一个白日的眠,才差人送信到拉赦芮大饭店,倒叫安公子差点儿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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