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中宵开始面向人质演讲:“诸位在我傅某人这里做客多日,我本人自问是尽心尽力招待周全。只不过新军统帅祁保善祁大人,还有各位洋大人的领事馆,很是放心不下,惦记着山里头缺衣少食,寒酸简陋,预备送些物资上来。”
安裕容翻译的话音未落,人质群中便是一阵骚动,皆面露喜色,甚至有人啜泣出声。从事故发生到如今,已过去月余。众人再如何自我开解,彼此安慰,也一个个搓磨得憔悴不堪。终于看见曙光,便是阿克曼这般自命风度的高等贵族,也忍不住有些神情激动。
傅中宵等了片刻,待众人安静下来,又道:“女人、小孩跟老人,不习惯山野生活,住久了怕染上疫病,我这便派人送下山去。祁大统帅派来的人,还有领事馆的洋大人们,就在奚邑城里头等着你们。”不等安裕容翻译,便吩咐道:“刘大,你带两个人,进去把他们的东西收拾了。看仔细点,别有什么不该拿不该动的。”
安裕容才把他的意思传达清楚,几个匪兵已经直接将三名女士,一个孩子,以及年迈的科斯塔先生从人群里拉了出来。刘大则带人进室内拣出了有限的一些个人物品。
妇孺与老人能被优先释放,当然是件好事。然而这好事降临得太过突然,令许多人来不及惊喜,反而产生了恐慌情绪。科斯塔不愿离开他的助手,女人们更不愿离开自己的男人或同伴。突兀之下,对未知前途的恐惧瞬间扩大,哪怕听懂了匪兵是要将自己等人送下山释放,情绪却如同是要被送上刑场,一个个挣扎哭喊起来,不肯挪步。
傅中宵手一挥,几个匪兵拉着他们便往外走。
约翰逊反应最快,当即以盎格鲁语喊话,欲图叮嘱被释放的人如何保障安全,出去了如何传递讯息……却被“砰”一声枪响打断。
傅中宵吹了吹枪口冒出的青烟,冷声道:“诸位,我傅某人把你们当客人,客人就该有客人的样子。客随主便,分内的礼数可不能少。别想着玩什么花样,给我没事找事。”
不用安裕容翻译,约翰逊吓得脖子一缩,自动消音。短暂的寂静之后,女人和孩子的哭叫声陡然重启,比之先前更加凄厉。
阿克曼站出来,大声道:“首领先生!我们很感谢首领先生同意释放老幼妇孺,请首领先生不要这样粗暴地对待他们。另外,尽管首领先生口头承诺会释放这部分人质,但很抱歉我们无法信任你。如果首领先生不能给出足够详细可靠的说明,不能让我们相信您是真的抱有和解的诚意,我们宁愿所有人一起,继续留在这里。”
安裕容替他翻译过去,尽量把语气修饰得委婉有礼些。
约翰逊被反复吓过多次,胆色大大提升,片刻工夫便已回复常态,这时补充道:“首领先生同意释放老幼妇孺,必定正是想要以此向各方展现阁下的诚意。我们很愿意配合您,但是您也应当让我们知道,您准备如何保证送走的这几位女士,这个孩子,以及年迈的科斯塔先生的安全。只有确认了这一点,我们才能有效地配合阁下的行动。”
傅中宵听完安裕容解释,愣了愣,脸色一变,哈哈大笑:“你们洋人真有意思。司令我愿意放你们走,居然还疑神疑鬼。怎么,这仙台山风光太好,不想走了是吧?诚意?行,老子有的是诚意。说罢,你们觉得怎么着,才算是看到了我的诚意?”
约翰逊、阿克曼迅速低声交换几句,随即向安裕容加以说明。安裕容听罢,有些吃惊,他们提出来的,只能算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转念一想,又觉得恐怕恰是眼下相对最合适的办法。遂向傅中宵道:“司令,他们几位商量了,问能否有劳四当家,亲自护送老幼妇孺下山?”
傅中宵脸上表情凝滞了一瞬,转头冲旁边道:“老四,你看呢?”
四当家还是那副冷肃模样,回答:“但凭司令吩咐。”
傅中宵想了想,道:“成,如此便辛苦老四一趟。”
几个拉出去的人质听说是四当家亲自送下山,都觉得有了安全保障,不闹了。
傅中宵不愿拖延,挥手示意,叫四当家赶紧带人走。
人质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夏人的声音:“且慢!”
安裕容吃惊望去,却是一直待在角落里静默无声的尚先生站了出来。
尚先生拱拱手:“司令,司令高义,肯释放老幼妇孺,请问是否包括夏人中的老幼妇孺?他们虽不在此地,却是同样滞留山中,最有可能感染疾患。”
傅中宵瞥他一眼,似笑非笑:“祁大统帅派来的几位大人,可没跟我提过这个。”
尚先生却道:“在下不才,欲向司令有所陈情,如有冒犯之处,恳请司令见谅。司令明鉴,夷夏虽有别,妇孺却无辜。我观司令气度非同一般,有英雄豪杰气概,所图乃大事业。占山劫道,不过一时局促,并不曾为难无辜百姓。司令既能体恤洋人之老幼妇孺,想必亦能体恤我夏人之老幼妇孺……”
被拉上玉壶顶的人质,加上安裕容,统共不过四个夏人。剩余的全都留在半山村子里,也不知这一个月来过得如何。若非尚先生这番话,安裕容差点忘了个精光。此时想起来,再看那尚先生,顿觉此人非同一般,低调内敛之余尚有真胆色、真仁慈。心下犹豫片刻,做了决断。
趁着傅中宵的注意力在尚先生身上,安裕容快速与约翰逊交谈几句。待尚先生说完,傅中宵一时还没答话,安裕容陪笑道:“司令,我这位洋老板说,司令不妨当作是买卖场上,有正货,亦有添头。祁大统帅派来的大人或者忘了与司令提及,但若是司令将几位夏人老幼妇孺一并释放,岂非诚意更足?”他这边说,约翰逊在那边配合点头,一副生意场上好商量的样子。
见傅中宵望向自己,安裕容暗中吸口气,继续道:“司令要派人送几位洋人下山,路上总要花个几日工夫。万一有什么变故,语言不通,难免误事。司令若是信得过,在下愿与四当家一道,不敢说担起护送之责,一路沟通交流,照应安抚,还是做得到的。空口无凭,司令可以给我一身贵军兄弟的衣裳,扮作四当家手下。将人送到地方,我再跟随四当家及众位兄弟返回,不知司令以为何如?”
傅中宵没想到他会表这个态,心里却是正中下怀。故意沉吟一回,拍手道:“哈哈,有意思。这事儿……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成,你们非要给我搭上点儿添头,添头便添头罢。不过安兄弟,师爷先前跟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压低声音,附到安裕容耳边,“只是扮作兄弟可不成,要真心当自己是兄弟才成。”
安裕容干笑。心说你他娘的还指望少爷我这一趟弄假成真,做成个投名状么?
傅中宵转身,揽过另一边的四当家,叮嘱:“老四,你且跟安兄弟一起,把咱们这些宝贝疙瘩照看好了。路上小心着点,别忘了,哥哥等你回来。”
洋人质中女人孩子加老人,共计五个,连同安裕容、四当家及十余名匪兵,一行人直到深夜,方抵达半山村子里。其时刚过阴历月半,皓月当空,光如匹练,夜路倒也不比白天难走多少。只是老人和孩子腿脚远不如其他人灵便,最终老人由安裕容搀着,而唯一的那个洋人孩子,则是四当家亲自背下来的。
在山村临时歇息,孩子早已睡熟。其母从四当家手中接过孩子,神色复杂,低声说了句话。安裕容冲四当家道:“穆勒夫人说多谢你。”
四当家默然点头,转身向手下传达命令,安顿住处。
次日天亮,队伍里多了五名夏人:两个女子,一个孩子,外加那个孩子的中年长辈以及一名老者。同行押送的匪兵没有变化,大抵一名人质配一名专属匪兵。另外还有毛驴数匹,供人质轮流乘坐,以保证行进速度。
安裕容暗暗盘算,劫车后众人进山,至登上玉壶顶,统共花了五日。下山大约能比上山略快,人少行动也更方便些,或许三四日便可走出仙台山范围。只不知再往奚邑城去需要多少时间。他依然不肯死心,存着识途认路的念头,但很快便发现,除了最上边一段,后头下山的路与上山时全然不同。事实上,沿途景色十分相似,对于外来者而言,几乎难以辨识。安裕容之所以能够肯定换了路径,盖因上山时经过了若干小山村,而下山时除了扣押夏人人质的第一个据点,再没有见到类似的匪兵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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