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雌早有预料地把他迎进来,并走在后面合上门。
燕屿看他这幅好整以暇的样子,不免有些厌烦。他开门见山问:“你说的真相是什么?”
容貌昳丽蝶族却慢条斯理给他沏茶,干枯山茶花在茶水中沉浮,似乎滚烫的水温在它死后重新给予了它一次复活。
“这是校长带到虫族的茶文化,花茶尤其受雄虫们追捧。您要试试我的花茶手艺吗?”他把茶杯推过去,不得不说蝶族是凭脸保持生育率的种族,当他们收敛起本性,安静沏茶的时候,美得像一幅油画。
那杯茶杯推到燕屿面前,他这才坐下,但并没有去碰那杯茶。把毫无耐心表现得淋漓尽致。
曼努埃尔偏了偏头,用遗憾的语气说:“我一直觉得花茶很有意思。”
“当它在盛开时被摘下,它就永远定格在了最美好的时刻。于是它就从被虫蚁啃食、凋零腐败成烂泥的命运中解放出来了。你觉得,这算一种幸运吗?”
燕屿冷漠:“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唔,那如果这朵花是指你的人类养父呢?”曼努埃尔轻轻笑着,苍白地指尖伸进沸腾的茶水中,捞起那朵重新盛放的艳丽山茶花。然后他眼神专注而温柔地把往下滴着水的山茶花别在燕屿的耳畔。
他想躲,却被另一只手毫不留情地钳住了下巴,燕屿冷冷的看着曼努埃尔:“你什么意思?”
刚从沸水中取出的山茶花还带着滚烫的温度,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他的眼睛条件反射地闭了一瞬。
“就是字面意思呀。”
燕屿听见,好像有不怀好意的闷笑正在身前这只虫族的胸膛内如闷雷一般徘徊,那是不祥的信使。
他听见曼努埃尔说:“你的养父就像这朵山茶花一样,死在了最好的时刻。带着帝国军官的荣耀,在养子的爱与怀念中死去了。于是他也从谋杀养子的罪恶中解脱出去了。”
“还听不明白吗?”曼努埃尔的语气仿佛一个为学生钻死胡同而苦恼的老师,但他脸上却绽开了恶意的笑。“当年,你不是疑惑为什么艾维斯会知道你自己都不知道的过敏源吗?小燕,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除了你自己,就是你的养父了呀。”
“那份足以杀死你的高红菌,是你养父为了谋杀你而留下的呀。”
茶水被不断加热,不断沸腾。于是那早已死去的山茶花,在水中得到短暂的复生后,又被沸腾的水冲散、煮烂了。支离破碎的花瓣飘散在水中。
而别在耳边的山茶花,一开始滴落的是沸水,将他的脸侧烫出红痕。可是毕竟离了热源,这朵湿漉漉的花在空气中很快降温,变得冰凉,从湿透蜷缩在一起的花瓣上滴落下的水滴也变得冰凉。落在烫红的皮肤上,前所未有地刺痛。
刺痛得燕屿无法控制水滴落下时身体的颤抖。
曼努埃尔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势,眼底金色日轮亮得惊人,他的视线在燕屿脸上的每一寸巡视,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希望捕获每一个情绪变化的破绽。
“谁让你在人类社会中是个异类呢?”他的话语里混杂着怜爱与恶意。
茶水从烫红的侧脸肌肤上划出长长的水痕,一直滴落到曼努埃尔钳在他脸侧的手上,含含混混地打湿了燕屿的鬓发。
“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呢?小燕。你在怪罪我把惨痛的真相告诉你吗?”吸血的蝴蝶扇动着猩红的翅膀,在他的喉管里发出无声的大笑。
“不。”燕屿慢慢道。
“曼努埃尔,我不憎恨你,我可怜你。”
曼努埃尔一滞,燕屿抓住机会立刻偏头摆脱军雌的桎梏,山茶花顺势跌落在地。他后退一步,站起来直直逼视曼努埃尔的双眼,毫不退缩,也没有一丝软弱。
“你告诉我这件事,是为了摧毁我对过去的信任,摧毁我对人类身份的认同,摧毁我对养父的爱。你想当白蚁,蛀空组成我过去的梁木,让我的记忆坍塌成一堆废墟。”他语速越来越快,但声调却很克制,“但你以为爱是什么?”
“你以为爱是泡在福尔马林中的标本,一回到时间之流里就会腐烂吗?你以为爱是枝头的花,一定会走向凋零的结局吗?你以为爱是可以否认了就不存在吗?”
“你以为!可以用摧毁爱来获得爱吗?”
他甚至笑了起来:“曼努埃尔,我不憎恨你,我可怜你。”
燕屿轻声道。
“因为你是个没有得到过爱的可怜虫。”
只有没得到过爱的人,才会幻想可以通过摧毁爱来得到爱。
“唔!”下一秒,燕屿发出一声闷哼。
被激怒的军雌猛得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抵在墙上。因为身高差,军雌的背脊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他的瞳仁缩成针尖,猛得贴近燕屿的眼睛。两双眼球互相倒映出对方紧绷而冷硬的神情,距离近到他们的呼吸喷洒都在对方脸颊上,他们谁都不肯后退。
燕屿想,他简直在跟一头野兽角力,倘若他有一丝破绽,这头披着人皮的野兽就会用獠牙刺穿他的喉咙,嚼烂他的喉骨,遵循古老而野蛮的仪式,把他的头骨当成战利品。
但是他知道在这场角力中,自己已经赢了。
他把一头披着人皮的狼逼得撕下了人皮面具,逼得曼努埃尔放弃了假惺惺的礼仪,逼得他用暴力打断自己的话。
——曼努埃尔失控了。
脖子上的手逐渐收紧,燕屿的笑容却很明亮:“曼努埃尔,我不需要花能永不凋零。因为它会盛开在我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而你,曼努埃尔。”
“你是一只蝴蝶,但你的生命中,从未有一朵花为你而开。”
他看见所有表情都从曼努埃尔的脸上褪去了,无论是轻慢的笑,还是恶意的怜爱,都消失了。压抑的暴怒抹去了他都所有情绪,他的手不断收紧。
爱,爱是人类永远歌颂的主题。但爱却不是虫族所热衷于谈论的,爱在虫族代表弱点,代表破绽,代表不利于基因繁衍的劣势。燕屿凝视着曼努埃尔此时的模样,他甚至有些疑惑了,为什么虫族会有着如此类人的外表呢?竟然会让人对他们的同理心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难道你的雌父没有教过你如何捕猎吗?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就不要出击,因为那只会出卖你的破绽。”
现在燕屿是有点真心实意地怜悯他了。因此他的语言才锋利如刀,刀刀致命:“你以为,给我恐惧、血腥与对美好幻想的摧毁,就能征服我吗?你为什么会这么以为呢?曼努埃尔,一个人的认知都是有来源的,你被谁用这种方式捕猎过吗……唔!”
——是曼努埃尔松开了掐住燕屿脖子的手,转而用手卡住了他的嘴。而燕屿不甘示弱,直接狠厉地咬穿了曼努埃尔的虎口。
“对着幻想发散自我安慰的怜悯,会让你觉得你获得了胜利吗?燕同学?”曼努埃尔对这点疼痛毫无反应,他也没有再披上那层拟人的皮,冷冰冰道。
血从虎口流出,沾满了燕屿的牙齿,又顺着唇角往下流。
“我的血也很有营养,如果您愿意品尝的话,请便。”说着这样的话,他强硬地把虎口往内部塞了塞。无法合拢嘴唇对人类而言是难堪且不舒适的,但燕屿虽然被迫随着他的动作向后仰头,看向他的眼神却依旧是平静而又怜悯的。
怜悯。
曼努埃尔想,他不在乎爱,那是谎言,但他怎么能容忍自己被怜悯?
更何况这是一只雄虫、还是一只人类!这是来自弱者怜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曼努埃尔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暴怒。
当一只雌虫眼里流露出真切的杀意时,燕屿则感到了来自基因的恐惧。来自人类基因的与来自雄虫基因的都有。
——雌虫,是真的会吃掉雄虫的。
一代代雄虫基因中传递的的基因记忆被唤醒了,求生的本能激发了身体的潜能。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按下了开关,本能地朝着威胁源头涌去。燕屿在头痛欲裂中,看见了无数只扑面而来的蝴蝶,它们张着狰狞而丑陋的口器向他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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