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希望这一趟下来,能保住脑袋。
安神殿内,皇帝坐在床边,田启一进屋就埋头跪下,却仿佛能感受到两道火热的视线钉在自己脊背上。
“朕问你,谢霖身体一直是你在照看?”田启应是。
之前谢霖还在王府时,都是孙太医主脉,可孙太医毕竟年老,后来自己身体也不行,就告老还乡了,这才换到他手上来,从昏迷在安神殿,到后来调养身体,都是他一手主治。
“他身体如何?”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可自己没有被传唤起身,于是只能趴着,唯唯诺诺地简单回答一番。
要问谢霖的身体,田启说不出个“好”字来,毕竟宫变时体弱晕倒,身上又是伤痕累累,一睡睡了三天,醒来也精神不济,不过虽然如此,在他的调理之下也恢复了大半,脉象平稳,虽说体虚不是立时就能调的过来的,且谢霖身体实症交错,脉动时不时有些诡异也属正常,但确实没什么大问题。
田启如实答了,却久久听不到皇帝回声,心中惧怕愈甚,只觉得这沉寂几乎要勒死他。
终于,上头忽然传来一句:“滚。”
满身官服被瞬间浸透,田启呆愣着不敢动,不知这句“滚”是真的让他离开,还是有什么别的意思,还是德顺公公看他不动,上前两步,用脚踢了踢他。
田启这才逃走。
后来他因医术不精革职回乡,虽不明所以,但从某些知情人士的言语间大概听说,多亏了德顺当时踢他离开,不然或许当场就落了脑袋。
太医都跑远了,纪渊还是坐在床边,自从敬王府回来,他就一直这样保持一个姿势,半晌,转了转眼珠问道:“游筠呢?找到了吗?”
他找游筠,是听了纪含的说法。
纪含和他说谢霖早就不想活了,早就活不了了,可是自己再怎么问,他也说不清楚,说自己也不知情,只是上次与谢霖见面时听游筠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可纪渊再问,他就冷笑地望着他说:“你光问我做什么,自己不会看吗?”
纪渊又被这话逼得作不了声。
看什么,看谢霖一日瘦过一日的身体,看他时常隐忍的咳嗽,看他晕厥时喷出的血沫……他都看到了,只不过没想到会是这样严重的问题。
“你没想过好好找医生给他瞧一瞧吗?”纪含冷言,“是你把事情搞到这个样子,你是瞎还是蠢?”纪渊无声。
“你都不是,你只是没有心。”
“我只见他一面,都多少看出些什么,他日日伴你左右,被你折磨,你还以为他能有什么好身体?”
“真是一颗忠心喂了狗,你现在再怎么悔也来不及。”
纪含从未对纪渊说过这么重的话,可于谢霖一事上他确实心中有恨,控制不住地大骂起来,骂到最后,都下了逐客令。
纪渊不在乎挨骂,只哀求着纪含再多说一些关于谢霖的消息,可纪含却也十分疲惫了,叫来逐客的奴仆无人敢对皇帝动手,最后还是纪含将纪渊推出门去。
木门在纪渊鼻尖前关上,他自幼依赖的好皇兄以此将两人相隔,距离不远,却见不到对方面容,只听得熟悉声音冷冰冰道:
“明日我就走了,往后你我不提兄弟,只余君臣。”
“微臣恭送皇上。”
纪渊孑然站在院里,不知怎的,天地只剩他一人了。
他一回去就开始找游筠,可问遍了戏院上下,那个终日沉迷酒色的人不知去了哪里,听说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在谢霖游街的时候。
纪渊派了更多的人去,甚至下了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人,不惜一切代价带回来。
他知道权势无法控制游筠,于是直接选择了最粗暴便捷的方法,不出两日,赵星含便带着绑起来的游筠进了宫。
游筠终于被松开,矜贵地将自己被弄皱的衣服拍拍展,嗤笑纪渊。
“你也就这点能耐。”
他是看不起纪渊的,居然被蒙在鼓里那么久,如今尘埃落定了才开始幡然醒悟,再哭再悔也没有用了。
纪渊知道他的鄙夷,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问。
“谢霖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早就活不久了,大概也不想活了,多亏了你将他流放,一路折磨,早死早解脱了。”
游筠说着,看纪渊的脸色愈发惨白,心中居然涌上些快意。两人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交集,游筠对纪渊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谢霖的一厢情愿,不料如今人死了,纪渊却是快要疯癫的模样,他心中隐约痛快,可痛快之余,游筠又多少有些悲凉,他们陷入了相似的境地,如今纪渊在东拼西凑他错过的谢霖,多少还能凑出个模样,可阿福是那么渺小的一个存在,像风吹走了随便一粒沙子,痕迹全无,自己连个怀念的物件都找不到。
心中有了共情,可在回答纪渊问话时却丝毫不留情面,将自己知道的真相全都尖锐地摆了出来。
“他肺疾日久,去年冬天的时候就已经是治不了了,大概一直喝药吊着,不过就剩不到一年的寿命。”
“咳嗽、胸痛、低烧、失眠都是常有的症状,也会损伤声带,所以说话少或声音轻都是有理由的。”
“不过他对自己实在太狠,当时我算是把他从纪常那救出来,下了情药,他为了守节,居然还刺伤自己,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做法,也就他能做到了。”
“哦,那天你还记得吗,就是第二天,城集出演《霸王别姬》,我带他去看,还见到了你,和另一个人。”
“我不认识是谁,但他应该知道。”……
游筠说话的表情总是吊儿郎当的,这让纪渊难免奢望他说的都是假的,可每一件事他都能清晰记起,包括那天晚上他见到谢霖难得穿了白衣,走路摇晃,自己想要多问两句,可明明关系刚刚修好的谢霖却对他十分冷淡,晚间他主动拜访,谢霖主动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便是他头上的红木簪很好看。
红木簪是集市上随便买的,后来被他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却没想到谢霖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才能说出那样的话。
游筠唯恐天下不乱,这些日子他过的太糟糕了,东奔西跑的,纪渊既然上赶着把他抓回来,他也不会让他好过。
难得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纪渊派人把他拖下去,关起来。
第95章 噩梦
皇帝大病。
那天命人将游筠押下去后,皇帝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众人依旧如常伺候着,一直挑灯到了深夜,三更天的时候赵总管来了一次,两人又聊了小半个时辰,散了之后皇帝才起身。
德顺劝他留在御书房休息,毕竟明日还要早朝,可皇帝只是皱眉,揉着额角,说道:
“回安神殿。”
安神殿不会再有人等他了,可皇帝不论多晚都要回去休息,结果就在下楼的时候,一脚踏下了高阶。
纪渊摔下去之前眼前已是一片黑暗,隐约听着众人惊慌地扑上来,接着有手拉扯搀扶,他全听得见,身体却无法动弹,思绪也有些麻木,就连何时昏过去也不知道。
失去意识前,纪渊听到了乌鸦的叫声,哀怨又萧索,带着些恨意,不知在嘶吼些什么。
在登上皇位之后,他终于失去了一切。
纪渊做了一个噩梦。
准确来说,这个梦并不陌生,在很小的时候,噩梦曾无数次重复。梦境发生在纪含刚刚离开皇宫,而他还无法随意出宫的时候,年幼的纪渊每天都要向嬷嬷请求出去找哥哥。
皇子年幼,尚不能独自出宫,于是总要隔上小半个月,纪渊才能有人陪伴着出宫去。
每每出宫,必是最快乐的,纪含会拉着他去逛集市,会带他在敬王府里捉迷藏,即使是教他读书认字也是最快乐的。
后来自己长大了,行动更自由些,在敬王府遇上了另一个新哥哥,远看身形与纪含相似,可谢霖比纪含更温柔,也更宠他。
纪渊于是更加频繁地出宫,后面甚至干脆在敬王府小住,旁人都说他与纪含关系甚好,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如此频繁地相见是为了什么——他在确认他们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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