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心安理得地叼走用江寻鹤那双能写千古文章的手剥开的葡萄, 又将几粒籽吐在他掌心之中。
闻言轻笑一声:“陆家而今只怕是顾忌不得了, 先前与於氏联姻一事虽也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但说到底婚姻之事也算私事, 顶多只是给陛下添堵,但现下却可算作是明面上同皇权叫嚣了。”
春珰对这些权谋之事一知半解,听见他这般说, 倒也难得生起些兴致:“那公子以为此事当真是陆家所为吗?”
江寻鹤语调平淡接过了话:“既然陆家已经做出了这番姿态, 那便证明陆昭的确牵连其中, 是狡诈不得的。而在陛下眼中, 陆昭同陆家并无不同。”
沈瑞向后窝了窝,小声赞道:“正解。”
“可若是因为一个旁系子弟便与陆家结怨, 岂不是糊涂?”
春珰做的最成之事也不过是揣测主子心意,将分内之事做得滴水不漏。但她在世家高墙之中太久,还当这中都之内全仰仗着诸位世家呢。
说起来倒也是正常,但沈瑞却明显有些不大满意:“几时变得同春珂一样蠢笨了?”
“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怎么能叫结怨呢?”
春珰似懂非懂地轻轻颔首, 但看着沈瑞面上明显的嘲讽之意, 又觉着这事情大约并非是这样的, 只是若再问下去,便越过了闲谈的边界。
此事对于仆役而言乃是大忌。
是以她添了水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事情倒是不急,左右此事过了之后,她再问起时,公子或许会愿意同她多说两句。
只要这把火烧不到沈家头上,她便不必心忧,剩下的,对于她这等人而言,都不过是茶余饭后同姐妹伙伴说笑时的谈资罢了。
这么多年,世家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无论如何,只要陛下将矛头对准了世家中的一个,对于其他世家而言,便绝非可以冷眼旁观之事。
因而即便是从前同陆家并不算交好的诸家,也都期望着此事能在陆昭身死之后,便彻底结束。
只可惜这世上往往是树欲动而风不止。
“公子,外面的寒门学子已经越聚越多,矛头已经从世家官宦聚到陛下身上了,此事只怕一时之间平息不得。”
春珰将探查回的消息禀告给沈瑞,此事虽与沈家无关,但火势一旦升起,便是由风不由人了。
沈瑞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闻言淡淡道:“而今之势,陆家想靠一条人命来平定,怕是天方夜谭。”
“且等着吧,还有的闹呢。”
春珰轻轻皱起眉:“公子便不担心会受到波及吗?”
沈瑞将方才江寻鹤落下的那一子捡起来丢回去,作势要悔棋。
江寻鹤只是无奈轻笑,顺着他的意思,将那一枚棋子捡了回来。
春珰在身侧看着,心中猜测这一盘棋还不知道下到几时,太傅若是不放水,只怕自家公子能悔棋,一直悔到第一子去。
沈瑞直到挑中了个好地方,才满意地将棋子落下,哼笑:“不闹到我头上,我还真不知要寻个什么由头蹭便宜。”
——
事情果然如沈瑞所料,即便陆昭的人头送到了宫中,明帝也依旧是雷霆震怒,非要贴着陆家的骨头割下一块肉来不可。
“家主,事到如今,只怕要另寻出路了。”
陆思衡何尝不知晓而今处境,只是他心中仍有不甘罢了。
管家见他不说话,心中也是焦急:“景王所言未必不可行,陛下而今定然是要拿陆家开刀,陆氏上下非死不得平息。且外面寒门子弟对陛下已经多有不满,宫中又传出陛下病重,而今倒不如……”
陆思衡将手中信纸放下,转头看向管家,沉声问道:“你可知谋逆才是诛九族的死罪?”
倘若谋逆不成,只怕陆氏上下才是当真要被尽数诛杀。
“可而今,外面清君侧的口号,只怕要清的便是我等!若是能联系沈家、景王,将这天翻过去又能如何?”
陆思衡轻轻摇了摇头,他知晓而今陆家尚且还有生境,可若是谋反才是真的绝无转圜的余地。
“便是陛下不仁,也自有太子继位,谋逆一事无论何时,都不可同陆家扯上关系。”
管家见他犹豫不决,面露狠色,半是隐晦道:“可若是陛下无子呢?岂非兄终弟及?”
陆思衡霍然转头,庭院外是快步走近传消息的探子:“家主,太子失踪!”
——
这场明暗交杂的争斗终于在萧明锦失踪之后彻底揭开了遮羞布,景王势力终于堂皇登场。
内外事急,倒好似什么兵刃比在明帝脖颈间,非要将他逼入死境一般,但这般境地却硬是要明帝撑住了。
不管内里同皇后如何忧心萧明锦的处境,但身为一国之君,而今在明面上还是要将重心放在百姓学子之间。
无从发泄的怒火而今都倾泻在了陆家之上。
春珰踏进院子之中,却不想看见自家公子正半窝在江太傅怀中小憩。
去岁新进的象牙骨团扇皇后未舍得用,倒是叫沈瑞讨来了,而今也不过用来遮蔽日光罢了。
春珰下意识噤声,而后又反应过来,将手中的信件递了上去,小心比划着:这是陆家送来的。
江寻鹤垂眼看着上面那枚陆思衡的私印,眼中生出些笑意来,他随手便将信件拆开了。
春珰心中一惊,想要出言阻止,却又缓缓缩回了手。
她始终在沈瑞身边伺候着,若说这汴朝之内出了沈瑞和江寻鹤两个之外,还有谁更清楚二人之间的关系,就当属她这个夜夜备水的卑微丫鬟了。
从前公子议事时也不曾避开过太傅,而今不过是拆个信件,想来也是无事的吧……
她瞧瞧抬眼看过去,却只在江寻鹤眼中瞧见了森然冷意,片刻后才弯了弯唇角。
只是那一瞬的杀意总归是做不得假的。
他稍一抬手,春珰便会意地递上笔,信纸撑在扶手之上,草草写了几个字,便合折起来重新收好。
春珰心中想的明白,左右此事自己又阻拦不得,顶多便是公子醒后再上报便是了,倒也接过信封差人送了回去。
*
桌案上并排放着两封信,一封盖的是陆思衡的私印,另一封只落了个景字。
陆思衡垂眼看着,这两封信便是可以决断陆家生死两境的凭依了。
管家跪在一旁,低垂着头不敢多言一句,他知晓是自己僭越,但却也一心以为自己是为着陆家,即便陆思衡现下要将他打杀了,他到了下边见着陆家历任家主也不算愧对。
半晌,陆思衡才抬手取了沈府送还回来的那封信,信纸展开,即便能看出是草草写就,但已然可见写字人的造诣。
“晚矣”
不过两字,便叫陆思衡的盘算作了尘土——沈陆两家合谋。
自古以来,两家结盟合谋,最有益者不过联姻,以求平稳。
沈瑞最是个利益至上的,门当户对的联姻当比与皇权作对利益更盛,而今明帝摆明了要借势对世家下手。
只可惜他谋算了各处利益,最后竟然输在了一句:晚矣。
陆思衡看着上面明显不是沈瑞的字迹,忽而笑了起来,管家跪在一旁,心惊不已,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多出。
陆思衡本已经将那信纸放到烛火之上,却又忽而收了回来,存在了信纸之中。
他将景王送来的那封信递给管家:“送回去吧,告诉景王,我应允了。”
*
像是早就已经安排好了一般,陆思衡做好决定的当晚,於氏便将东西送到了陆家。
这位还从不曾在中都露过面的於三娘终于解开了脸上的面纱,神色复杂地看向对面的陆思衡:“陆公子,想不到最终我们竟还是联姻了。不知陆公子彼时拒婚之时,可曾想过今日?”
陆思衡的目光在她面上掠过,看向了仆从手中抱着的灵位,忽而语义不明道:“不过都是为家族行事,何谈私情?”
多年食得家族米禄,而今也不过为求家族周全罢了。
於三娘冷笑一声:“陆家主还真是如同传闻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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