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着你这么说,此事还要怪朕思虑不周了?”
沈瑞拢了拢手,语调显出些莫名的诚恳:“陛下如何会有错,依臣之间,大约是太傅不曾上心的缘故。”
他这话实在是荒唐,就连萧明锦都禁不住侧目,装作自己与沈瑞半点关系也没有的样子。
“胡闹,朕便是从前太惯着你了,才养你出这副性子来。”
沈瑞垂下眼,叫人瞧不清他的情绪,片刻后抬眼摆出副死不悔改的模样:“可臣一惯如此,何以江太傅到了中都,臣便处处叫陛下不满,可见并非是臣的错,是江太傅实在来得不是时候。”
院子中顿时限额如一片寂静之中,只能听见宫人小声地吸了一口冷气,萧明锦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大约是在提醒他赶紧认错。
这东宫之内只怕人人都觉着沈瑞的错处在于比贬低了陛下亲封的太傅,可只有沈瑞知晓明帝此刻这般阴沉的脸色,八成以上是装出来的。
从江东和乌州回来的商船已经快到了,彼时沈瑞少不得又要成为众矢之的,现下在明帝面前被打压一通,才不会显得风头过盛。
而明帝在乎的也远不止一个江寻鹤,他而今不过是先凭着皇帝的名目,来替寒门在沈瑞这种世家子前挣点脸面出来罢了。
明帝冷笑出声,抬手指着他:“我看你也是昏了头,既然不愿意来听学,那便回去禁足半个月,好好想想。”
沈瑞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萧明锦拦住了,赶在他前面开口道:“父皇,他已经知道错了。”
沈瑞瞧着他竖着呆毛的急切模样,微叹了一口气。
也成吧,今日之事若是再闹下去,只怕也是难以收场,看他面上仍旧没看出几分服气,只是稍一合手淡淡应下:“是。”
——
宫中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条长舌头,还没等沈瑞出宫,消息便已经传了出去,街头巷尾都有人在议论此事,大都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春珰有些担忧地转头看了一眼,却只瞧见了随着风微微颤动的帘子,半点也窥探不得车厢内的光景。
沈瑞斜倚在车壁上,他算是使出了个耍赖的把戏,只要马车还没进沈府的大门,便算不得禁足的开始——他在等江寻鹤。
先前在明帝面前将事态闹到而今的境地也算是一时兴起,若不是今日这般巧合,只怕他少不得还要寻些别的名目来惹祸上身。
偏这其中若能算作偏差的,只有平白被牵扯进来的江寻鹤。
沈瑞几乎能料想到后者那副柔弱无依的样子,昨日夜里还在床榻上亲密贴合,今日便在明帝面前被推了出去,难说那漂亮鬼又要生出些什么旁的心思来。
再在半个月的禁足期里可劲儿发酵,待到他出关的时候,还指不定要发作成什么样。
春珰隔着帘子小声道:“公子,江太傅来了。”
片刻过后,帘子被掀开了一个边角,从外面泄进好些光亮,晃在沈瑞的脸上,让他下意识眯了眯眼,随后想起了什么般轻快地勾了勾唇角:“陛下赏了什么?”
沈瑞对明帝太了解,今日闹出这般的乱子,除了要罚自己禁足,定然还要匀出好些奖赏来给江寻鹤。
不单单是为了安抚他,更是为了消息传出去的时候,让他成为寒门朝官的代表。
只有朝中寒门子弟的气势越兴盛,才能与世家有对抗之力,这样才算是帝王的制衡之术。
江寻鹤垂着眼轻声道:“赏了好些绫罗古玩。”
沈瑞闻言轻嗤一声:“我抢了什么他便要赏些什么,好没新意。”
也就是江寻鹤,若是换了个心眼小的,还当明帝是站在沈瑞这边故意再羞辱一番。
沈瑞忽而伸出握紧的手,江寻鹤微微一怔,但还是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又在半空中张开。
沈瑞轻轻松开手指,掌心忽然掉落下一个青玉坠子,又被上面系着的细绳扯了回去,在半空中荡了荡,好不容易平稳下来。
“哝,一个小玩意儿。”
他将手低了几分,在坠子落在江寻鹤掌心后,才将手指上挂着的细绳脱下来,使其打了个转儿最后平稳下来。
江寻鹤伸出的正是急着玛瑙坠子的那只手,而今红玛瑙坠子半遮着腕骨在袖口处若隐若现。
沈瑞瞧了眼那块青玉的忽而轻笑了声道:“凑在一处倒是有点丑,罢了,随便拿回去做个扇坠子也好。”
他的指尖在江寻鹤的掌心轻轻刮蹭了一下,随后略带着点调笑的意味道:“我而今落难,日后可全指望着太傅大人了。”
第147章
江寻鹤的指尖下意识蜷了蜷, 却无意识地将沈瑞的手指握在了其中,被触碰到的掌心好似沾上了什么燃着的火星子般灼人,一丝不苟地提醒着他而今的境地。
沈瑞倒是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 回过神后便略歪了歪头垂眼看着两人莫名交叠在一处的手掌,眼中生出些笑意来。
“太傅好生小气,难不成为着日后省下许多麻烦, 今日便要将我灭口不成?”
他这话说出口自己也知道大半都是胡来, 所以干脆放任自己的指腹在江寻鹤掌心的薄茧处蹭了蹭。
语调仍旧是一惯的漫不经心,他支了支身子没什么诚意的讨饶道:“我最是好养活, 太傅饶了我一条命吧。”
他话还没说完,倒是自己先经不住似的弯着眼睛笑了起来。
沈瑞这话若是叫春珰听见,少不得要说他装模作样, 毕竟中都之内无人不知晓世家子弟之中最为奢靡的便是他沈靖云了。
反正没听见旁人哪个要如他一般在脚凳四角上镶上金花的。
江寻鹤知晓他不过是故意摆出这般的姿态来逗趣, 瞧着像是在讨饶, 可却是个实实在在能拿捏人性命的。
他喉间滚了滚, 声音有些微哑:“若是如意需要,倾尽家财也是应当的。”
江东的那些个风浪, 他比沈瑞知晓地还要更清楚些,从前百般筹谋的生意放到而今,也显出些莫名的浅薄。
沈瑞闻言微微一怔,没料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毕竟同沈家相比,着实是料想不到究竟是江家那个布庄能养起沈瑞, 还是被沈瑞扔了的一包袱补丁衣裳能在中都养活个纨绔来。
可却不妨碍他觉着有趣, 尤其是江寻鹤这般越是没个什么物件儿的人, 却巴巴地从自己的东西来翻腾出些好的递给沈瑞时。
沈瑞弯了弯眼睛,顺应地微微颔首道:“有了太傅这番话, 我大约便不用再顾忌如何才能不将沈家玩没了。”
“就算是真的走到了流落街头的那一步,想来太傅也定然会将我捡回去的吧?”
他眉眼含着笑意,听着像是在问,可却半点要江寻鹤亲口论证的意思都没有,好似早就已经笃定了般。
江寻鹤怔怔地瞧了片刻后,好似才将自己从昨夜到今晨的莫名混乱之中揪扯出来,他勾了勾唇角好似在附和给谁听一般:“嗯,捡回去用金玉养着。”
沈瑞从来知道自己吃穿用度是个什么德行,享受占一般,规避明帝的猜疑是一半,他在心中大概盘算了些,倘若江寻鹤想要将他捡回去用各色好物件养着,只怕光是封侯拜相恐怕不够。
得登基。
他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逗笑了,闷声笑了起来。
笑意还未消解,便仿佛什么上级视察般地肯定道:“既然如此,便有劳太傅费心了,我尽量在一众乞儿之间显眼些。”
“不用。”
沈瑞不过是用一句玩笑将这段混沌的话做个收束,猛一听见江寻鹤的反驳还愣了一下:“什么?”
江寻鹤抬眼对上他的目光,语调中有些分辨不清的情绪,说不清是句承诺还是旁的什么:“我定然一眼便能寻到。”
沈瑞没禁住乐了一声,掩唇闷声“嗯”了一下,算作应承。
马车已经逐渐从闹市中驶离,将人们那些或猜忌或嘲笑的话都抛在了身后,周遭只剩下江寻鹤那个没头没尾的承诺,荒诞又叫人心颤。
穿过街巷,马车停在了太傅府门前,只能听见车夫将脚凳搬过来的声响,却并没有人出言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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