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时雨停了,苏晏醒过来,见荆红追抱着他坐了一夜,连姿势都没有变过,很是不好意思地起身。
“怎么不把我放下来,身上都压麻了吧?”他边说,边小心地揉对方的胳膊。
荆红追体内真气一直在运转,气血通畅,并不觉得麻,但难得苏大人如此体贴,他就偷偷享受一下,似乎也不是什么大错。于是随着揉捏“嘶嘶”有声,皱眉假装不适。
苏晏越揉越觉得不对劲——这位自称“又僵又麻,动弹不得”的武功高手,肌肉没被他揉软,下身倒被揉硬了是什么回事?他顿觉上当,在对方肩膀上抽了一巴掌,笑骂:“赶紧给我滚起来!昨夜侍卫们都以为我为敌所虏,再不回去,还不知要惹出多少风波。”
荆红追提起已经干透的斗篷,抖去灰尘,给苏晏系上。自己把撕破的衣袍穿了,真个叫捉襟见肘,丐帮弟子似的。
苏晏忍着笑:“敢问这位大侠是丐帮几袋长老?功夫如何?此去除魔卫道,有多少把握?”
荆红追想了想,一本正经回答:“口袋一个,把握一根,大人想用哪处都行。至于功夫……大人觉得好,那就是好。大人觉得不好,我再多练练。”
苏晏愣怔后,忽然听懂,红着脸狠呸了他一口,转身往外走。
荆红追从后追上去,一把抱住自家大人,施展轻功纵身疾掠,“飞”得又快又稳。苏晏满意地揽住他的脖子,表扬道:“你这是磁悬浮列车。”
破败道观在京城郊外的一座山头上。小半时辰后,荆红追与苏晏出现在外城附近,此时许多兵马司的士卒仍沿着河道搜寻,可惜昨夜大雷雨,把所有痕迹都冲散了。
苏晏见马背上一个身影眼熟,心头血涌,远远叫道:“七郎——”
那人闻声遥望,策马飞驰而来。
荆红追停下脚步,嘴边柔和的弧度消失了,又变回一张冷脸。
一人一马须臾驰到面前,果然是沈柒。苏晏迎上去,见他面青唇白毫无血色,眼里满是血丝,嘴唇皲裂出道道口子,神情凌厉又憔悴,仿佛一夜之间受了极大的打击,全靠肺腑间一股顽狠而执拗的意气支撑着。
苏晏心疼得厉害,忙扶着他下了马,在深色曳撒上摸了一手的暗红血迹。
“你伤口裂了!”苏晏急道,“快给我看看!”
沈柒恍若未闻,将失而复得的爱人紧紧抱在怀里,唯恐手一松,人又不翼而飞。
“没事就好,”他在苏晏耳边低声喃喃,声音嘶哑得可怕,“没事就好……”
那股意气一散,整个人脱力般往下滑,苏晏用全身气力撑住他,眼角潮湿:“我没事,反倒是你,这才将养几日就出门,还骑马,自己伤得有多重,心里没个数吗?”
沈柒喘着气,只说了四个字:“我不放心。”
派去搜救苏晏的禁军与锦衣卫再多、再精锐,他也放不下这颗被钢索勒在半空中的心。七杀营与真空教有多恨苏晏,他的娘子落在那些人手上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他自虐般强迫自己想了一遍又一遍,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万幸清河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回来就好,没事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沈柒长出了口气,头垂在苏晏的肩膀上。
苏晏使劲架住他,急切地说:“阿追,搭把手。”
旁边的枯树下,荆红追面无表情地抱剑而立,一身破衣烂衫被风吹着,很有股子绝世剑客决战前的味道。总而言之就是敌不动,我不动;敌倒下了,我还是没动。比的就是个高冷范儿。
苏晏怒道:“装什么逼!过来帮我看看他的伤口。”
见自家大人真生气了,他才走过来,用剑鞘的末端去戳沈柒的伤处。
苏晏拍开剑,把沈柒平放下来,脑袋枕在自己大腿上,解开对方的腰带和衣襟,露出胸膛与腹部缠绕着的染血绷带。
荆红追闭着眼都知道沈柒伤在何处,剑刃入肉几分,割断哪些血脉,避开哪些要害——因为就是他下的手。
那时他还是血瞳无名,听命行事,收到的指令就是重伤对方但不能致死。
至于为什么不多不少刺了三剑——就跟当初被沈柒追缉,挨了对方三刀一样;以及为什么剑锋洞穿锦衣卫的飞鱼服时,即使在神智混沌的状态下,依然能生出快慰之情……谁知道呢。
苏晏去解绷带,着急之下绕来绕去解不开。又见血越渗越多,他的手指颤抖得厉害,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叫了声:“阿追——”
荆红追迫于无奈,出手点了沈柒身上几处穴位止血,又把自身真气输入对方心脉,助其疗伤。
片刻之后,沈柒煞白的脸上渐有了血色,先忍痛皱眉,而后缓缓睁眼。
荆红追当即收回手,在衣摆上嫌弃地擦了好几下。
他低头盯着掌心擦不干净的残血,兀然想起,还摸过比血更不不堪的……沈柒的百子千孙,登时怒起恶生,只恨自己当时没抖一抖手,把这厮的肺管子直接割断算了!
沈柒仿佛一头嗅到敌意的孤狼,戒备的眼神从荆红追的剑上扫过,转到苏晏的脸上时,已是雪化冰消的二月天。苏晏心弦一松,握着他的手说:“我送你回府,再请应虚先生过来重新诊治。”
这般光景,马是骑不得了,锦衣卫们弄来一辆马车,将主官抬进车厢。
沈柒握着苏晏的手不放,苏晏本就打算陪车,却见荆红追换了身完好的衣裳,也挤了上来。
沈柒冷漠道:“这里没你的位置。”
荆红追不理他,对苏晏说:“他要是快死了,我还能再给续上一口气。”
苏晏转头对沈柒说:“要不……就给他腾个位置?”
沈柒银牙恨咬,喘了会儿粗气,又说:“我伤口疼,你过来给我枕着,他一个人坐对面。”
苏晏当即就挪过去,不但给大腿枕,还给手摸。
这下换荆红追暗自咬牙,无奈自己最惨的时候已经过去,眼下决计卖不过半死不活的沈柒。最后选择瞑目打坐,怀里抱着大人送他的宝剑,眼不见为净。
马车行了一大段路,周围人声渐嘈杂,估摸已进内城,忽然冷不丁停了下来。
一名锦衣卫在车窗外低声禀告:“大人,有內侍来传旨,请苏大人进宫。”
沈柒握着苏晏的手紧了一紧,不甘地嘲道:“人在深宫坐,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慎言。”苏晏像提醒又像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闹出这么大阵仗,连禁军都派出来了,皇爷不可能不知道,估计他和荆红追刚一露面,立刻就有密报送到御前。皇爷担心他,想召他进宫问问情况,也在情理之中。
苏晏动作轻柔地把大腿从沈柒的脑袋下抽出来,对荆红追道:“阿追,给你个任务。”
荆红追睁眼,望向自家大人。
“替我送沈同知回府,如若伤情有变,还望你援手救急。还有,应虚先生诊治完怎么说,也麻烦你回头转述给我。”
荆红追听得脸色一黑。
苏晏也知道他与沈柒之间旧怨颇深,不找机会化解化解,今后天天见面像斗鸡,就算他们两人受得了,自己可受不了。
于是转头又对沈柒道:“七郎,我也给你个任务——拿出伤号该有的样子,老老实实接受治疗,不准再乱跑。我回来之前,就让阿追看着你,你俩别掐架。”
沈柒的脸色也黑了。
苏晏掀帘下车,剩两个情敌共处一室,大眼瞪小眼。
荆红追不自觉地握住剑柄。沈柒艰难坐起身,冷笑:“怎么,还想杀我不成!”
“杀你很难么?”荆红追反问,“眼下的你,连我一招都挡不住,比杀条狗还容易。”
“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
“你怕清河恨你。也是,杀夫之仇不同戴天呢。”沈柒慢条斯理道,“你非但杀不了我,还得像下人一样伺候我,很憋屈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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