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路上、沿街大门外的台阶、井栏间,甚至连屋檐上都攀上去不少人,就想着爬得高,看得清楚。
夜色逐渐降临,时间一刻一刻过去,从申时到酉时,又到了戌时。
风清气和,月朗星稀,一点要打雷的迹象都没有。
苏晏掏出西洋珐琅怀表看了看,八点多快九点了,于是起身宣布:“看来老天爷对真空教和它的教主真的是不屑一顾,连簇小火花都不愿显灵——”
话未说完,但见人群中有个少年指着西方天际惊叫:“快看!流星——”
苏晏猛地转头,余光瞥见一道流光划破夜空,向高台急速飞来,不知是何物。
“不是流星,是天火!天火要来烧了!”
“是神迹!”
——果然来了!可惜,困兽之斗而已。苏晏大喝一声:“弓箭手!”
当即众矢齐发,但都没有射中那团流光。
眼见流光向着高台上的白布坠落。人群边缘,身着便服的豫王不屑地一笑,手上的三石强弓松弦放箭。
箭矢飞射而出,在半空中与那团流光相遇,但并未将其击散,而是扎进它的边缘,带着它牢牢钉在了街口牌坊的木横梁上。
这份强度与精准兼备的功力,简直神乎其技,令苏晏咋舌。
众人呆愣之后,纷纷向牌坊围拢过去。兵卒们拦着人墙,排开一条通路,让苏晏进来。
左光弼和楚丘从愕然中回过神,坐不住了,也跟着进来看究竟。
所有人都在抬头看,被箭矢钉住的,是个大乌鸦形状的奇怪物件,背部与翅膀上粘的火油布,仍在冒着火光。腹部绑着两管火药筒。那只准头惊人的箭,完美地避开了火药筒,穿过乌鸦的翅膀钉在了木头上。
看到火药筒,民众吓得连连后退。
苏晏失笑,转头对人群说道:“都来见识一下,这是我大铭军队使用的火器,叫做‘神火飞鸦’。靠‘起火’的推力,将飞鸦射至百丈开外,飞鸦落地或者触物时,内部装填的火药被点燃,引发爆炸。爆炸时的响声,可不就像雷劈么?
“——求不到神迹,就用‘神火飞鸦’来冒充。真空教真是用心良苦啊!”
短暂的沉默后,不知谁大叫了一声:“骗子教!”
顿时响应声此起彼伏:
“假教!”
“邪教!”
“害死了那么多人,杀千刀的真空教!”
“骗子教!”
“骗子教!”
“骗子教”这三个字,最后汇成了整齐划一的声音洪流,在东市街巷上空久久回荡。道路两侧灯笼的光芒,映亮了一张张愤怒的脸。
苏晏的视线越过牌坊后方,在台阶旁的石狮子边上,看见豫王挽弓的身影。豫王朝他晃了晃手中的强弓,扬起剑眉,懒洋洋地一笑。
装逼!苏晏在心里点评。
……不过,装得还挺帅气。
第203章 一刻都不耽搁
这场上了次日邸报头条的公审大会,前后历经三个时辰,直到苏晏当众宣布,会对白纸坊爆炸案的最大嫌疑犯——真空教彻查到底,将一干主脑缉拿审讯,而其余从犯,哪怕是权贵勋戚也绝不姑息,才在百姓如雷的呼声中落幕。
高台没有马上拆除,但降下的白布被一部分民众扯去,在地面上践踏泄愤,红莲印记与墨字上踩满了污渍。
苏晏见到这一幕,思维忽然跳跃,想到街巷墙根隐蔽处的那些红莲印记,以后怕是一画出来,就会被人同样圈出、斜杆划掉,或是依葫芦画瓢也写个“骗”字,就像后世的拆迁队涂墙一样,顿时忍俊不禁。
“苏御史。”有人唤了声。
他转身,见刑部郎中左光弼不知何时已经走了,出声的是都察院御史楚丘,便也招呼道:“楚御史。”
楚丘道:“苏御史勇气可嘉,可想好接下来如何应对报复与反击?卫家有太后撑腰,真空教盘根错节又隐于市野,这明枪与暗箭都齐活了。”
苏晏想起景隆帝也曾说过,他这是把自己架在柴堆上烧,于是颔首:“多谢楚大人提醒。然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一句援引得恰到好处,楚丘闻之肃然,拱手道:“公为我同道中人。”
苏晏入朝为官一年,因为身兼御史,对都察院的情况也有所了解,认为这位楚御史是真正具有清流风骨的言官,故而以调查组的名义将他抽调过来参与办案。此番接触之后,观感更好,于是正色回礼:“闻道有先后,楚大人是我前辈。”
楚丘道:“不过稍长几岁,‘前辈’二字不敢担,唤我表字‘灵川’即可。”
苏晏笑道:“那灵川兄也叫我‘清河’吧。”
相逢虽一揖,意气已千秋。两人相视而笑,算是交上朋友了。
百姓们尽皆散去后,苏晏也不乘官轿了,就坐马车,由侍卫护送着回府。
片刻后,豫王骑马追了上来。
苏晏生怕他又要来守夜,再次表达谢意后,推说今日十分疲劳,想早点回家睡觉,没有精力再待客了。
豫王哂笑:“这逐客令下的,颇有些过河拆桥的味道。可惜本王并不想与皇兄派来的那群侍卫去争你卧房外间的床位,清河多虑了。”
苏晏闹了大红脸,心道你不是又来撩骚,那拦我的马车做什么?
豫王仿佛听见了他的腹诽,俯身低声道:“我只想提醒清河一句——黄华坊在北面,毗邻我王府所在的澄清坊。可你的马车却是往西赶,想必是车夫不识路,南辕北辙了。”
苏晏本想先去小时雍坊的沈府,探望沈柒后再回家,此刻心思被戳穿,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又担心豫王跟去搅局,刺激到伤势未愈的沈柒,只好吩咐:“车夫,前面右拐,去黄华坊的苏府。”
豫王目的得逞,脸色好看得很,把苏晏护送到家门口,见他带着几名侍卫进入院子,方才道了声保重,调转马头离开。
苏晏想生气,又气不起来,毕竟豫王今夜帮了大忙,虽然故意搅黄他与沈柒的约会,但也没像以前那样死缠烂打,反倒显得颇有风度。
他只好笑骂一声“心机狗”,让小厮去沈府递条子,说今日有事未了,明日再去探望。
结果到了“明日”,他忙起公事来,又给拖到了入夜之后。
都说乘热打铁,舆论战也一样。
公审大会只是个开始。在苏晏的策划下,京城五个城区,由各自的兵马司具体操作,在闹市搭建“真空教受害者报案专区”,当众受理起了诉状。
一开始百姓们都在瞧热闹,就算有冤屈,也没人敢当出头鸟。
苏晏事前让石檐霜和韦缨去找寻的那些苦主就派上用场了。万鑫果然如他所料,骨子里是个生意人,接触过大量教众想要开发商机,所以提供的证词琐碎但真实。
譬如某香长以传道为名骗奸女信徒啦;某百姓发了癔症的家人被教众当做邪魔,活活烧死啦;哪些哪些教众,为了治病消业砸锅卖铁,最后弄得家破人亡啦……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些苦主求告无门,又畏于真空教的“法力”,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咽。不想来了一批锦衣卫,各种劝说,又拿出钱财做什么“勇于揭发黑恶势力奖励金”,连诉状都帮忙写好了,让他们去五城兵马司设置的专区报案。
终于有几个苦主被说通,去递了诉状,并按要求当众描述了真空教的罪行,果然事后拿到了奖金。
见别人尝到了甜头,但凡受过害的,无论是不是教众,都来告状了。
只见报案专区的高台上,这边的妇女哭哭啼啼告教徒强奸,那边的翁媪老泪纵横哭喊儿子快回魂,更有些丢了板凳、锅铲、看门狗的,也都赖在真空教的头上。
各种黑料一传十十传百,在京城与近畿地区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成了真空教祸国殃民的铁证。
世事往往如此,一旦口碑崩盘,人人落井下石,就再难起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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