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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柒在正月底回到了京城,叩请面圣。
景隆帝在御书房接见了他,同在场的还有内阁与兵部的重臣。
沈柒复命道:“微臣率手下锦衣卫于河南一番暗中探查,果然发现贼军与真空教勾结颇深。那廖疯子身边的秀才军师——石燧,便是真空教的传头之一。”
他将打探到的贼军兵力部署、进攻路线与勾结当地势力的情况,向皇帝一一做了详细汇报。
这份军情十分重要又来得及时,皇帝听完颔首,难得对他说了句抚慰的话:“沈同知辛苦了,且回府歇息,来日论功行赏。”
沈柒想旁敲侧击地了解一些南京之事,可众臣在侧,显然时机不对,便默默退了下去。
出了皇宫,他直奔北镇抚司,召留守的理刑千户韦缨来问话。
——苏大人临行前,身边小厮病倒一个,故而只带了一个上路。
——苏大人在家书中吩咐过小厮,故而那个叫苏小京的小厮,不时来北镇抚司打听沈同知回来了没有。
——宫里传出的消息,说豫王拿了苏大人寄来的信上呈皇爷,使得龙颜不悦。皇爷还指谪太子“不思孝道,好结朋党”。
这些消息令人愁喜交集,沈柒面无表情地听完,又详细问起了朝中形势。
韦缨道:“朝中现在人心浮动,盖因白鹿案而起。太子虽洗脱了亵渎皇陵的罪名,但也失了圣心,被皇爷下旨贬去守陵。而朝中以阁老焦阳、王千禾为首的一干文臣言官,之前坚持不懈地弹劾太子,如今又打起了易储的念头。”
“……易储?”沈柒眼底掠过幽光,向前微微倾身,“怎么说?”
“大年初一夜里,后宫有处阁殿突然五色光起,直冲云霄,须臾隐没,所见之人都道是天降异象。随即禁军进入那处阁殿,发现了偷跑出来找寻母亲的二皇子正在殿内酣睡。于是传言纷纷,都说二皇子昭乃是紫微照命,将来必定成就非凡。”
沈柒取了块棉布细细擦刀,不予置评地冷笑了一下。
韦缨接着说:“数日之后,便有一名品阶不高的官员,上疏称‘太子暴虐失德,二皇子昭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乃天命所钟,乞废无德而改立有德,顺应天命’。”
沈柒淡淡道:“这人的脑袋已不在脖子上。”
韦缨面露佩服之色:“沈大人好算应!皇爷见了奏疏大怒,将那名官员以妄议国本、离间天家之罪,斩首示众。 ”
沈柒又道:“这是个探路兵。按理说,他的下场足以震慑同伙,但微妙的是,此事反而成了导火索。我猜此后‘易储’之声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皇爷杀得了一个两个,却杀不了一群一殿。”
人远在外地,却能见京城一叶落而知秋。韦缨对沈柒佩服得五体投地,点头道:“半点不错!先是一个两个,然后三五成群,直至朝堂上易储呼声此起彼伏。都说法不责众,如何罚得过来。”
沈柒想了想,问:“首辅李乘风是不是快不行了?”
韦缨已经没啥好吃惊的了,答道:“确已病入膏肓,先后提交过五次辞呈,都被皇爷驳了回去。”
“流程而已,”沈柒不以为然,“他再递交一次,差不多就成了。倘若李乘风犹有余力,朝堂上的形势不会演变成这样。他是太子太师,又是两朝元老,有他为太子撑腰,其他文官哪怕心存异议也会收敛几分。如今他一垮台,内阁中只剩一个太子太傅杨亭。杨亭性格温和,优柔寡断,不是焦阳和王千禾的对手。”
韦缨琢磨道:“谢稀泥暂且不提,焦阳与王千禾近来抱团抱得紧,与那些请求易储的官员私下也颇有往来,不知在图谋什么?”
沈柒笑了笑:“你只看到焦阳与王千禾,却没有看见他们背后的人。”
“是谁?”韦缨问。
沈柒没有回答,吩咐道:“去叫几个兄弟,搞一桌火锅,再拿几坛酒来。”
韦缨应了声,转身要走,又折回来,压低嗓音问:“大人是什么心思,打算效命哪位?不妨透露一二,日后兄弟们办起事来,心里也好有个数。”
沈柒似笑非笑地用刀鞘拍了拍他的脸:“我们锦衣卫,只认皇命……将来哪个登基,我就效命谁。”
“现下呢?”
“隔岸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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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 太子是个农夫
新年过后,转眼到了三月春耕。
清明这日太子要拉着苏晏去踏青。两人带了几名侍卫,骑马从钟山往东去汤山的路上,经过一个名为“秦家渡”的渡口。
渡口旁有大片大片的耕田,太子见农夫们正扎着袖管与裤腿在田里插秧,颇为好奇地驻马观看。
侍卫统领提议:“那边桥头的杨柳长得好,小爷不若下马歇歇?”
于是一行人在柳树下休息喝水,朱贺霖感慨道:“我想起每年二月初二,父皇都要举行春耕礼,以示范天下人,劝农桑而祈社稷。春耕礼颇为隆重,从周朝沿袭至今,历朝历代天子都不敢荒废。”
苏晏没有观礼的印象,便回忆去年二月初二自己没有侍驾,而是去拜访阮红蕉,随后去临花阁追查浮音,当天夜里就发生了白纸坊大爆炸案。
“春耕礼是什么样的?”他问。
朱贺霖道:“就那样呗,大臣在前面牵牛,天子扶犁亲耕,耕三个来回就算完事。小爷在宫中见过好几幅前朝的《天子春耕图》,咳,一个个穿着宽摆大袖的龙袍能做啥事,也就走个过场。父皇算是格外认真的了,每次都换上布衣短褐,把那亩田全都耕完才结束。有官员牵牛时偷懒,还被他责罚过。”
苏晏有点难以想象,一身清雅贵气的景隆帝穿成农夫模样耕田的情景,不禁笑道:“我大铭的国策亦是鼓励开荒、减轻农税。皇爷深知农业是国家命脉,也深知农夫劳作之艰辛,知道他们是一群最卑微淳朴、最不能被辜负与盘剥的底层人。”
朱贺霖自己夸爹可以,听见苏晏褒扬他父皇,却生出了不服气与攀比心,从马扎上一跃而起:“小爷也知道!虽未参加过春耕礼,却绝不是那‘何不食肉糜’的司马衷!你瞧着,小爷这就下田去,帮这些农夫把秧插完。”
苏晏一把拉住他曳撒的百褶摆子:“我信我信!小爷这身不方便下田,插秧就算了吧。”万一把人家农民好好的秧苗插坏了……后半句藏肚子里,没敢说出来,怕太子炸毛。
朱贺霖却顺势把腰带解了,曳撒和靴子也脱了,剩下白色中单和皂色长裤,袖子一撸,裤腿一挽,赤着脚“啪叽”就跳进了水田里。
几名侍卫见主子下了田,怎么好意思还站在田埂上,忙扒衣脱靴也跳了下去。
“——唷!干嘛呢你们!”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农夫抬头见到这一幕,伸手指着朱贺霖大喝,手里的秧苗还滴着泥水,“这是水田,不是池塘,要摸鱼虾去那边渡口!”
朱贺霖踩了一脚淤泥险些滑到,稳住身形,也大声道:“看你们人手少,帮忙插个秧。”
小年轻农夫愣了愣,随即中气十足地吼过来:“谁说我们人手少?这是我们自囤的田,不用外人帮忙!”
“喔呵,好大的口气。”朱贺霖转头对苏晏撇了一下嘴角,“卑微,淳朴——就这?”
苏晏站在田埂上,劝道:“既然他们不欢迎外人,要不小爷还是上来,我们去那边河里冲一下脚?”
一名年纪稍大些的青年农夫走近他们。苏晏见对方赤着结实的上半身,肤色晒得有如深蜜色缎子,目光却明亮甚至是锐利,带着点警惕盯着他们,手握一把长柄锄头,臂上的肌肉鼓囊囊地紧绷着。
“几位……贵人,草民们在忙农活,实在顾不上伺候几位。且水田污滑,不是踏春之地,还请贵人自便。”青年农夫用词恭敬,语气冷淡。
朱贺霖把眉一挑,正欲开口,忽然听见不远处一个老叟声音,硬邦邦地传了过来:“梅仔,他们想帮忙,就让他们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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