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羞耻得快要晕过去,喃喃道:“给我倒点水……”
朱贺霖扶着他起身,把桌面上的茶水递给他,自己洒了些在帕子上,擦干净脸上血迹。
苏晏喝完了水,离魂似的往殿门外走。
“禁门快下钥了,今夜不如留宿乾清宫,西暖阁都收拾好了。”朱贺霖在他身后唤道。
苏晏虚飘飘地答:“我不睡后宫……我去前朝文渊阁的值房里睡。”
文渊阁里有专门为阁臣设的值房,有时阁臣们彻夜议事,间隙时会在里面休息。
朱贺霖见他执意要走,有点后悔把寝宫选在了乾清宫。
——早知道就像父皇那样,不住内廷,住前朝去呀!禁门外,一边是养心殿,另一边不是还有个奉先殿么?
苏晏在几名提灯內侍的护送下,到了文渊阁的值房。不多时,宫人们把热腾腾的饭菜装在提盒里送进来,说是御赐的,他们要看着苏大人用完膳才能走。
苏晏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尽量吃了个六七成。之后,又有宫人抬热水进来,伺候他洗沐。
等到全都收拾完毕,他独自躺在值房内舒适的大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迷迷糊糊睡着后,梦里尽是皮影戏一样画面,上演着个名叫“汉宫深两代风月情”的戏本,戏里的男主角被两代帝王翻来覆去地压了十万八千遍。
苏晏惊醒过来,迸出一头冷汗,窗外晨光熹微。
终于熬到卯时尽,他灰溜溜地出了东华门,见门外停着一辆自家的马车。
还是阿追最靠谱,吩咐的事从没掉过链子,苏晏欣慰地想着,一边打开车门钻进车厢,一边说道:“阿追,我们去集市上吃早——”
后半句戛然而止。
车厢内,沈柒端坐着,朝他露出一个令人后背发寒的笑意。
第314章 两个狼狈为奸
日跌时分,晴光从明瓦花格木窗间透进,洒在一床红绫被上。
所谓“明瓦”,大户人家多用的是打磨得极薄的蚌壳,或者以羊角煎熬成液,冷凝后压成薄片,镶嵌在窗格上。这两种明瓦的透明度与采光度都比窗纸好太多,但在密闭的室内,天光也只能微微透入,有种斜阳黄昏的晕染感。
苏府主屋的窗户,则是用天然透明的云母片作为明瓦,室内光线更亮,可若想从窗外往内窥看,因为云母纹理朦胧如雾,只能看见一些影影绰绰的轮廓。
沈同知——如今该叫沈指挥使了——之前投入的扩宅修葺费,有一部分就精益求精地砸在了这里。
原本苏晏还挺喜欢这些错落排列的明瓦,觉得颇有些“云母屏风烛影深”的韵致,如今却恨不得扯几块遮光大窗帘,把这些窗户挡个严严实实。
仿佛这样,就能将这屋内从朝到夕发生过的、诸般不堪回想的场景彻底掩盖了似的。
苏晏披散着一头长发,半死不活地趴在红绫被上,就算听见荆红追进屋时故意发出的脚步声,也依然闭目不动。
荆红追放下手中的水盆与棉巾,侧身坐在床沿,看着苏大人一身斑斓的印痕,几乎从脖子密布到脚尖,眼神里顿时带出了些愧疚。
他知道苏大人看着像是遭了罪,其实并没有伤到分毫,只是因为天生肤质如此,稍微一受力就能从甜白釉变成唐三彩。正常情况下歇息个两三日就能恢复原样。
但因为视觉上实在有些触目惊心,叫荆红追在愧疚之余,难免生出了不满与宿恨,觉得沈柒即使从失控的边缘悬崖勒马,也依然是条没分寸的疯狗。
盆里的热水兑了艾草汁,他用棉巾沾湿,给苏大人轻拭全身。
苏晏任由他摆弄,没好声气地开了口,嗓音有些沙哑:“你是聋的?喊你那么多次,一次也听不见?别说你今天不在家!”
荆红追不仅听见了,还是守在屋门外听的。
中途他无数次想咬牙走开,却又一次次被钉在原地——想知道苏大人究竟与那个瓦剌大汉有没有瓜葛;也想知道像苏大人这样极要脸面的人,究竟要如何才能使其全然抛弃廉耻,说出那些叫人面红耳赤、血脉贲张的话来。
所以他破天荒地没有回应苏大人的召唤,因为这召唤与其说是求助,更像是邀约,甚至连哭泣求饶声,都像是极致欢愉下的欲拒还迎,只会激发出听者更强烈的欲念。他怕自己当下若是破门而入……之后的场面,苏大人清醒后也许会羞愤到无地自容。
荆红追嘴角紧抿,一声不吭地只管擦拭。没想苏大人更生气了,想甩开他手上的棉巾起身,半途抽了口冷气,又瘫回床上,气呼呼地逼问:“你和沈柒以前不是整天明争暗斗,跟一对儿乌眼鸡似的,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丘之貉,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从属下得知,大人仍想与那个阿勒坦旧梦重圆开始。”荆红追沉着脸,语气平淡,“大人爱招人,无论有意无意,属下都没资格反对,但阿勒坦不行。
“他若还像当年,只是一个异邦部族的王子也便罢了,可近年他愈发野心勃勃,吞并鞑靼、一统北漠,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我不相信他对大铭没有觊觎之心。将来万一两国开战,大人若是与他有瓜葛,在国内如何立足,如何自处?
“再往深里想,他若明知大人为此事承受巨大压力,仍要与大人来往,更说明此人目的不纯,怕是只想利用大人获取情报,或是左右大铭政局,好为他铺开南下之路。”
苏晏微微一怔,反问:“这是你想的,还是沈柒?”
荆红追道:“就这一点,我和沈柒看法相同。阿勒坦此人绝非善类,与他纠葛太深,恐将成为大人仕途上的一大劫难。”
苏晏沉默片刻,忽然嗤笑一声:“合着你们一个大刑伺候,一个堂下旁听,死命折腾过我之后,还是认定我与阿勒坦有私情?”
荆红追道:“大人若是心底对他毫无念想,何以还保留着他当年送你的羊皮绑腿与装过马奶酒的牛皮水囊?别以为属下不知道,大人把这两样东西收进了床底的那个木头储物箱里。”
霎时间,苏晏像被一支流矢射中膝盖,重又闭了眼,往被面一趴,继续装死。
荆红追将他浑身上下擦拭干爽后,给套上了衣裤。
沈柒在这时进了屋子,身上的衣物已经换过一套新的,见荆红追正蹲在床前踏板上给苏晏穿袜子,忍不住皱眉。
他打心眼里不愿意苏晏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触碰,但到底没有大发作起来。一是因为荆红追武功太高、所求却不多,作为侍卫的确给苏晏的人身安全带来了极大保障。二是因为比起其他虎视眈眈的上位者,荆红追的出身与性情导致独占欲相对较低,倘若非得找个同盟者,哪怕是过后就丢的纸扎同盟,也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如此再三说服自己压制住心底杀意,沈柒面无表情地走到床边,弯腰将苏晏打横抱起。
这下苏晏装不了死,睁眼惊叫:“——还想做什么!”
沈柒道:“饭菜好了,本可以送进来。但你不爱寝室内有异味,我抱你去花厅。”
苏晏挣扎着扑回床上:“不去!不想吃饭!你们就让我继续趴着!”
沈柒有些无奈,知道之前几个时辰的床上“逼供”,把对方折腾狠了,这回要生好一阵子的气,还不容易哄好。
荆红追重又蹲回踏板上,很有耐心地问:“大人不想吃饭,想吃什么?属下去买。”
苏晏斜乜着床前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刁钻地答:“我要吃烤羊肉,蘸韭花酱,再配上北漠正宗的锅茶与马奶酒。”
果不其然,两人的脸同时绿了。
苏晏哼哼唧唧地说:“怎么,远隔千里、两年多没见过一面的人,你们不放心。现在就连吃食,你们也不放心?”
“要不这样,给阿追也封个官,”他朝荆红追扯了扯嘴角,“这样国书上的条件你便也吻合了。到时你去参礼,用你那出神入化的剑法直接把阿勒坦宰了——从今以后一劳永逸,大铭北关烟尘平息,我也不用再被几口大醋缸轮着泡。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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