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会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正在擦剑。于是默不作声地伸手将地上的砂布勾过来,衔云和另一个灵一左一右,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也不说话。
不多时,门外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
一个陌生的少年声音道:“师尊,您在休息吗?”
江泫对这个声音毫无印象,翻了一圈空荡荡的脑海,并没能找出与之相匹配的人物。他道:“何事?”
嗓子莫名很疼,声音却平静无波。
门外的少年好像有些怵他,缩了缩脖子,道:“一会该上早课了。梅室之中没有看见您的身影……大师兄让我过来问一问。”
江泫凝眉不语,稍稍有些困惑。
耳边传来一阵呜呜的风声,苍梧道:“你的弟子已经快到齐了。起身,该上课了。”
江泫这才意识到,他峰上弟子很多,身为峰主,除了休沐日,他都要去上早课。话虽如此,他一时也不知道应该讲些什么,将衔云归鞘,放上一旁的剑架。
剑灵随之消散,寝居之内剩下的灵只有苍梧一位。他起身走了几步,苍梧便亦步亦趋地跟着他,江泫没有察觉,走到寝居门口拉开门,看见外头走廊上站着一位少年,穿得极其厚实,在他的视线之下有些束手束脚。
……不认识的面孔。
廊外还在飘雪,红梅艳艳如旧。然而江泫总觉得处处都很陌生,没哪儿是他熟悉的。在廊下前行一阵,那少年弱声提醒道:“师尊,您走反了。”
第205章 临渊而行18
江泫在梅室之中。他坐在最前方的蒲团上, 面前摆着一只长桌,下方一排一排,弟子们坐得整整齐齐, 年长的精神气普遍不错,年少的裹得厚实极了, 鼻头冻得通红, 也一点困意都没有。
课程尚未开始,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捧着书卷上台来, 将自己的蒲团挪到了长桌侧方,坐下来准备听课。
江泫向其投去异样的目光, 众弟子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苍梧坐在长桌的另一侧, 虽然没有实形, 但感觉坐得相当端正。见江泫盯着那青年看,它稍有些困惑,道:“你在看什么?亲传弟子理应坐在这里。”
一听到亲传弟子四个字,江泫心中涌上一股异样的感觉。他侧头看向苍梧, 道:“宿淮双呢?”
苍梧没有说话。说话的是另一边他现在的“亲传弟子”,青年眉目清隽,望着江泫的神情有些惊愕。
“师尊,您在对谁说话?”他道, “峰上现下并无宿姓弟子。”
江泫皱起了眉头。
早课很快开始, 然而江泫连今日讲什么都记不得。他的心情莫名很不愉快,随手将弟子带来的、写满批注的书卷取过来翻了几页,脸色之冷, 叫课室中人心惊胆战。
最后他也没讲,将一众弟子扔在课室里头温书、又遣那位亲传弟子守着, 独自一人出去了。苍梧也跟了出来,江泫心中烦扰,负着手向前走了几步,察觉到它又跟在自己后头,冷声道:“你也去守着。”
苍梧的身形顿了一下,道:“好。”
它默不作声地回梅室了。这下江泫彻底变成了一个人,在净玄峰上转了两圈,途中特意去了好几次练武场,大约是觉得有谁会在这儿练剑,只要去得勤,就一定能碰巧抓到。可惜不论他去几次,场上都空荡荡的,弟子现下都在梅室温书,峰上冷清得很。
江泫又去了一趟遏月府,两手空空地下来了。他没回梅树,反而在往曲桥那边走。
——他又想起了一个要找的人。
更巧的是,要找的人正和重月一块往这边走。天陵长发散着,穿着一身血迹斑驳的衣服,脸上横开一只鲜血淋漓的独眼,远远看见江泫,似乎正朝着他微笑。江泫看了他,几步走上前去,道:“你怎么出来了?”
天陵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风声。他笑着对江泫道:“弟子们在习剑,我和重月过来看看你。”
想了想,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江泫道:“你看见淮双了吗?”
重月道:“淮双?哪个淮双?”
江泫心中涌起几分异样的焦躁。他摩挲了一下手腕,道:“晚些来找你们,我去撷云殿一趟。”
天陵愕然,跟着他走了几步,道:“你去撷云殿做什么?”
江泫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出了净玄峰,外头的天气还算不错,温煦的日光之下,天陵一只血眼在眼眶中微微发颤,他的侧脸已爬上细密的黑羽,样子诡异又恐怖。江泫莫名觉得有点难以呼吸,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这样称得上亲昵的举动,江泫不知已经多久没对天陵做过了。对方似乎呆了一下,眼目微张,很快,他面上这个明晃晃的血洞开始往下淌血,流过畸形的面孔、淌进口中,又从森白的尖牙之中蜿蜒下来。他轻轻道:“伏、伏宵,你……”
江泫忽然觉得恐惧。这情绪如同细密的虫蚁,一刻不停地啮咬他的神经,他收回手退后几步,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天陵和重月被他远远地落在身后,并没有追上来。
江泫要去落墟峰找末阳。路上碰见了吊儿郎当的毓竹,笑眯眯地摇扇子同他打招呼:“好稀奇。今日伏宵君怎么到主山上来了?”
江泫冲他点头,匆匆路过。进了落墟峰,同末阳争论几句,总算拿到了净玄峰历代弟子的名册。
他捧着这些名册在廊边坐下,从他当上峰主的那一页起,一行一行
地找。末阳负手站在他身边,道:“你到底要找什么?天下哪有这样的峰主,连自己峰上有哪些弟子都不清楚?”
江泫充耳不闻。明明这些都是旧文书,纸墨已干,他仍闻到一股浓郁的墨香,熏得他有些头晕。
找完了,还是没找到宿淮双。他将文书放到一边,这次直接用上了瞬行术,在撷云殿外落地。
这是宗内最大的一座主殿,用来召开集议、开启各类仪式,平时处于封闭状态。江泫用灵力将门上的禁制轰开,进门之后往侧边一看,并没有看见印象中的偏殿。反倒是正殿殿门大开,殿内空荡荡的,正中心长着一颗红梅树。
走了这么久,江泫总算找到一个熟悉的地方了。他记不起来自己在哪见过这个地方,屏住呼吸,抬脚慢慢走进了正殿。
那株梅树实在太鲜艳了,落在视野之中,血一样红,红得刺目。
他慢慢靠近那株梅树,伸出手,轻轻捻了捻枝桠上的花瓣。
触感很奇怪。
……是假花。
江泫收回手,彻底将来找长尧的事抛到了脑后。他的直觉正在猛烈地提醒他,这殿内有他要找的人。他环视殿中,又在空荡荡的殿内四处寻了一遍,无果,最终将视线投向了那棵梅花树。
再次抬脚时,他的步履踉跄了一下,感觉喉咙、额角、身体四处都疼得发慌。江泫抿紧唇,强撑着往梅树那走,行至途中,又恍然觉得自己在一片废墟之中。
那树是一株彻彻底底的假树,种下它的人却还是尽职尽责地将其埋在泥土之中,用低矮的石栏拦好。
江泫伸手将石栏拆开,衣摆委地,在树下蹲跪下来。他怔怔地盯着暗色的泥土,伸出手,试探性地扒开一点。
这是一个开头。他就这么跪在树下,和着灵力一起,徒手将树下的土堆翻开。曾经他好像也这么翻过一次,翻着翻着,掌下的泥土变得像是断裂的砖石,割得他手指破损、血流如注,但却一刻不敢懈怠。
他挖出梅树盘根错节的树根,在树根之中找到了一片漆黑的衣角。江泫顿了顿,将目标点向旁边挪了一些,手下动作不停。
半刻钟以后,他挖出了一张惨白的脸。他要找的人被埋在这棵梅树之下,眼帘半张,眼眶之中嵌着一双涣散的眼睛。江泫停下动作,双手和呼吸开始无可抑制地发抖。
“淮……淮……”
他想叫对方的名字,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盯着坑内的石首看了许久,一滴滚烫的泪水砸在宿淮双干枯的面容之上。江泫怔愣地摸了摸眼睑,摸到一手濡湿的水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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