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乱躺了两三日。第三日天光乍亮时,江泫无意间发现,这几天一直僵得动不了的右半身忽然能动了,立刻翻身下床。只是腿脚仍然有些不方便,下床的时候摔了一跤,撞翻了附近放着的矮桌,桌上放着的瓷杯瓷盏碎了一地。
侧柏被他惊动,心急如焚地跑进屋来,将他扶起,道:“殿下,您这是干什么呢?”
江泫道:“侧柏,我能动了!”
侧柏愣了一下,脸上同样浮现喜色。江泫拍了拍他的手臂,道:“我的靴子呢?我要去找父亲。”
于是收整好一身,披了件薄衣,火急火燎地往外赶。等走到了,却听见家仆说:“江送大人与夫人日前便已经启程了,想必这会儿已经到了枯雪山脚下。”
母亲也去了?她从小到大养尊处优,那枯雪山如何去得?
江泫愣了一下,垂下头闷闷不乐地往回走。江送的家仆跟在江泫身后将他送回去,迎面撞上一位衣绿簪柳的姑娘,是司常江行的女儿,比江泫虚大一岁。方才见面,她便狠狠地剜了江泫一眼,身后的婢女屈膝见礼,神色也不大好看。匆匆相遇,不欢而散。
等到人走远了,侧柏才道:“二殿下怎又是这样一副脸色?”
他身侧的家仆道:“此次枯雪山行,江行大人也去了。所以那位殿下……心中不大痛快。”
侧柏嘟囔道:“又不是殿下让江行大人去的……”
江泫转过身,照着侧柏的头顶拍了一巴掌。把侧柏拍得不出声了,他才转身,随便寻了个方向走了。不生病的时候,他的腿脚极快,几乎片刻就没影儿了,身后的家仆没一个能追得上的。就这样,江泫择了条小路,一路晃出了府。
三行原最大的城池远昭城,司常江行的府邸就坐落其中。江泫来到人流如织的主道上头,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一边走一边想那枯雪山之上是如何苦寒,越想心中越不是滋味,恨不得自己代父母和叔叔去。
出府的时候,他随便找了个什么东西将脸蒙住了,因此走在大街上,没一个人将他认出来。
途径一处水果摊时,恰巧听见几位买果物的妇人聚在一起聊天。
原本他不曾注意,可偏生一些闲言碎语长着翅膀似的,不住飞进他耳朵里。
“司常大人又出府了?”
“是啊,昨日走的呢。往几年这段日子不都得往那边走一趟么?听说今年是因为北原那边的疫病,这才耽搁了一段时间。”
“年年去,山上那位也没见理啊。照我说,指不定就是因为司常大人年年都去,打扰了仙人清修,仙人生气了,所以北原才起的疫病。今年竟然还要去呢!”
江泫的脚步不经意顿了一下。
年年去?怎么从来没听母亲和侧柏提起过——
另一位面相和善的妇人道:“司常大人也是好心。亲侄子身体有疾,换成是谁心中不难过?只盼着这一去能平安回来才好。”
众人点头附和几句。一人又道:“那位小殿下生的究竟是什么病?司常府年年都在招医师,却年年也不见好。你瞧,把江送大人逼得转投他道,要去找仙人治病的。”
现今说话的这位,正是疑心江送打扰仙人清修的那位。长了一副刻薄面相,说话也不大中听。江泫冷冷站定,忽然对果摊的摊主道:“她偷你果子。”
那妇人当即脸色大变,收回了偷偷摸摸的手,回头斥道:“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
江泫冷哼一声,道:“偷了整整四个。手脚不干净,日后还是不要往来比较好。”
将几人吵吵嚷嚷的声音抛在身后,江泫径直离开了。游荡了一个时辰,他终于感觉心情转好,从出来的地方悄悄回了府。侧柏果然在四处找他,见他双手拢袖慢悠悠从长廊尽头晃过来,顿时如蒙大赦,道:“殿下!您又跑到哪里去了!”
江泫道:“没去哪儿。侧柏,父亲每年这段时间是不是都要去别地处理公事?”
侧柏回想了一下,道:“是的。”
江泫于是默然不语。
他是当真没有想过,父亲每年都会去一次枯雪山。因为生着这不定时发作的病,江泫的活动范围被划在远昭城内,没有江送陪同,是不准他出远昭城的。是以,他并不知道枯雪山究竟是什么样,只听闻那是整个九洲唯一一片一年四季都下雪的地方,一山都是雪、山上长满了枯树,又荒又冷,这才称作枯雪山。
冬季下下雪也就算了,一年四季都下雪,说不冷一定是在骗人。父母和叔叔往那山上走一趟,指不定回来以后个个都冻得脸色乌紫。
接下来好几天,江泫都在心中暗自琢磨这个事情。最开始他是想,能不能去和唯一留在府中的司常夫人说说,让他去一趟枯雪山下把他们都接回来,但思来想去,觉得不可能答应。
只好在府中辗转等待,一边等待一边筹备回来以后要送给他们的礼物,并琢磨着怎么劝他们明年不要再去了,自己真的无所谓的。
与其让他们去那么远那么冷的地方走那么一趟,江泫觉得还不如自己多陪陪他们,陪得一日是一日。这么一想,又有点想喝玉带银耳汤,夜半时分在床上辗转反侧,将侧柏叫起来,两个人偷偷潜进了厨房,煮了一大锅白不白灰不灰的糊糊出来。
侧柏磕磕巴巴道:“殿下,以后您还是不要亲自下厨了。”
江泫捧着碗喝了一口,没忍住皱了皱脸。他道:“母亲平日里不都是这么做的?怎么我做出来就是这副样子?”
侧柏看他还有不信邪想再喝一口的意思,连忙把他手中的碗抢过来,道:“听说夫人的厨艺从小就好,殿下这一点不随夫人,还是别再喝了。”
江泫却道:“若是没随到,那我怎么给母亲做饭?”
侧柏惊呆了,结巴了半天,道:“殿下,您怎么忽然想起来要给夫人做饭?”
江泫道:“只是忽然想起来,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对我什么要求都没有。就算有些事情做得再好,但在他们眼中,我活着总归是要更重要一些的。我想多学点什么,让他们知道我是有在好好长大的,并且长得很好、很优秀。而不是觉得我又平安活过了一天,每日仅仅为此感到欣喜。”
侧柏迷茫道:“这两个有什么区别吗?所以,殿下为什么要来学做饭啊?”
江泫无言一阵,无可奈何地捂住了脸,叹息道:“……侧柏啊。”
往后又尝试过数次,都将府中的厨房搞得一塌糊涂,江泫终于放弃了。算起时间来,距离父母离家已经过了快一个月,却仍然没有听见他们要回来的消息。日日盼,夜夜盼,终于盼回来一封家书,简而言之:北原疫病严重,需再留一段时间。
他险些没忍住,当晚就要带些银钱往北原跑,想想还是强行按捺住了,觉得不能给府主夫人、也就是他的叔娘添麻烦。叔娘和府主不一样,其实是不大喜欢他的。
真要说起来,司常府中真心爱护他的,唯有父母、叔叔、侧柏四人而已。
收到家书以后,江泫心中总是担忧,忧心父母和叔叔在北原染上疫病,忧心北原疫病情况到底如何。大半夜睡不着觉,对着侧柏郁郁道:“要是那日没出问题就好了。”
要是那日没出问题,就不会吓得爹娘匆匆离家,还能有个十拿九稳的魁首让他们开心开心。
侧柏就坐在他身边,两人都在院子里坐着,白石地面积着月光,仿若流水般澄澈。偌大一块宅院,仆从都已经睡下了,独他二人拎着一盏角灯、踩过露气湿冷的夜风,悄悄跑到庭院里头说话。
侧柏的头脑简单,好像永远都是开心的。江泫高兴的时候,他能比江泫更高兴,江泫不那么高兴的时候,他也能让江泫高兴起来。
这会儿听了江泫的话,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阵,道:“殿下,不能这么说。又不是殿下想出问题的,对不对?既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就往好处想嘛。万一这次府主他们去枯雪山,结果和以前不一样了呢?他们把仙人带回来了,仙人挥挥拂尘治好了殿下的病,还顺便帮殿下开了那个……什么……对,灵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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