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净玄峰不久,峰上开始下雪。连日不停,银白一片。过了一两年,又种上了明艳似火的红梅,满山红白相映,似流火遍天。
三五年后,峰顶上多了一座形似道院的遏月府。遏月府落成之后,便已能窥见枯雪山的影子。
江泫独自一人在这座雪峰上生活了很多年。
要做夔听的锁,并非什么容易的事。从成为锁的那一刻开始,锁本身与妖神夔听之间,便有了一条看不见的连线。
妖神的邪念、杀意、被拘束千年的怨恨都会顺着这条线渡来,常在夜半时分化作森冷的絮语,搅得人不得安眠。随着这些情绪而来的,还有污秽神格的污染。
这些污染,会无时无刻染黑锁的元神和理智,等到污染彻底蔓延,便是旧锁的死期、新锁的牢笼到来之时。六个人,代代替换,献上自己的一切,作为隔绝在妖神与众生之间的、最牢不可破的屏障。
每隔一段时间,江泫会闭关一次,寻机清扫一部分污染、尽可能地延缓污染的蔓延。闭关的地方就在遏月府中,偶尔出关时他坐在雪中的冷湖边上,也会想:“师尊要从这里逃开,是情有可原的。”
在净玄峰上待得越久,便越能理解让尘的选择。寒风与飞雪会磨平情绪,不过二三十年,便已将他磨得面目全非。
彼时晏止已成了新锁,渐渐的,她也会尝试着来净玄峰找江泫说说话,告诉他峰内实在太过冷清,等到入门选试的时候,可以收几个徒弟。江泫明白,有了弟子,净玄峰便有了备选的新锁,出言回绝了。
空闲的时候,他会站在天阶边上,将衔云掷下山,让它代替自己去看一看师姐与师弟的近况。
剑灵拥有江泫几近取之不尽的灵力做支撑,被投下山后,化作他的形貌行走人间。每去一个地方,便会除掉一些顽固的邪祟,无论是大是小、是难是易,尽归作剑下亡魂。
渐渐的,有人开始称他作“伏宵君”。只要伏宵君来了,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邪祟,就算棘手至极、拔剑战上七天七夜,最后胜出的也一定是伏宵君。
伏宵君一剑破万邪、伏宵君仗义立天地、伏宵君天生剑骨、伏宵君有登神之资。
然而众人口中赞誉传唱的伏宵君,他甚至下不来一座山。
慢慢的,慕名前来上清宗的弟子越来越多。其余峰主不堪其扰,不顾他的拒绝硬是塞了几个弟子过来——由此,净玄峰的学斋正式开启了。
大家初来净玄峰,又是新奇、又是害怕,手忙脚乱,惶恐不已。然而在这之中,最手忙脚乱的是江泫。他已经许多年没和除几位峰主以外的其他人接触过了,更遑论这些还未长成的少年少女。
做了师尊,他便要定时授课、要盯着弟子练剑,因为惧怕他的冷脸,被强塞来的弟子走了三分之二,然而就在留下来的这些人中,还三天两头有人受不住寒,卧床不起。
少年有使不完的劲儿,不生病的时候,浮梅殿中往往聒噪无比,江泫便搬到了遏月府上;可后来相处久了,他竟也习惯了。
以往在三灵观的时候,他常常在想,让尘那样的人为何会收徒?
现在处在一样的境地,江泫终于明白过来。
因为锁的日子实在太清苦、太煎熬。养着这么些弟子,恰如病重之人渴望生机,在自己的房中养些青翠欲滴的草木。最初的六锁也是如此,在荒无人烟的山岭之中建宗,招来许多生机勃勃的生灵。有时看看他们,想想日后他们在九州之中会有何作为,便觉得又能再熬过一段时日。
不过,便也只是这样了。
江泫不打算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来继承重担,因此对于座下的弟子示以冷面,从不亲近。某一日外出时,他出手救下一道正被鸟雀啄食的、飘渺的灵。
似乎是山上生长出来的,灵气充沛,但是没有实体,如同一抹浮动的流云。
它道:“我是这座山的山灵,你可以叫我苍梧。”
它不会人类的语言,甚至连声音都轻风似的急不可闻。但奇怪的,江泫就是能听懂它在说什么,除了江泫和衔云,也没人能看见它。
因此从那以后,它常常来找江泫和他的剑灵说话,一来二去,它也在净玄峰上住了下来。
江泫时常从它身上感受到一种古老的审视。
因为并非人类,不熟悉人的语言,苍梧说话十分直白简洁。然而因年岁太大,吐字之间又带着些岁月磨砺出的波澜不惊,像是一位年龄很大的长辈。
它知晓这山上的一切,知道山脚封印的妖神、知道这些人代代镇守此地、知道每一件过往在山上发生的事。它问江泫的第一个问题是:“明知是死,你为什么不走?”
江泫正坐在书案之前誊抄古籍,淡淡道:“不能走。”
苍梧道:“我是山灵,阵法依我而建,此间规则由我掌控。若你想,我能帮你安全离开,权当还报救命之恩。”
闻言,江泫的动作微微一顿。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神情隐有不悦。
“既如此,此前被鸟雀啄食,看来是在同他们玩耍,倒是我多管闲事。”
听出他语中的意思,苍梧白雾似的身躯团作一团,老老实实地待在他手边,不再开口说话。
万幸,江泫并没有要赶它离开的意思,它成功在浮梅殿住下,每日的工作是帮江泫盯着弟子的情况。
“你是师尊。”苍梧道,“你为何不去盯着?”
江泫没有说话,一个人上了遏月府。没有面容的山灵盯着他的背影,似乎若有所思。然而此后,它真的开始帮江泫看护弟子了,谁偷懒了不练剑、谁偷偷犯禁、谁又病倒了想回家,它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再事无巨细地汇报给江泫。
大多时候,都是它在说,江泫沉默不语地听。
第二天,确定没人看见时偷偷破禁的弟子便会被拎去浮梅殿主殿受罚,一个个的神情堪比见了鬼。苍梧顿在殿顶的梁上,仔细看了看江泫的神情,察觉到就算自己完成了任务,他好像也没有多开心。
人都是会笑的,江泫从来不笑。苍梧没见过这么不像人的人,想想那日他挥手将啄食它的鸟雀赶走是时的眼神,它又觉得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他应当只是没碰见什么让他开心的事。
山间岁月流转。某天晚上,苍梧忽然对江泫道:“你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会不会很无聊?”
江泫道:“清净。”
苍梧道:“你的父母呢?”
“死了。”
“有没有兄弟姐妹?”
江泫顿了顿,道:“没有。”
苍梧道:“什么事情发生,会让你高兴一点?”
“夔听死。”
“……能不能换一个?”
江泫抬起头,冷淡的目光扫了它一眼。他想问苍梧今晚到底想干什么,白雾一般的灵浮在他身边,却什么也没有解释。
烛火的暖光打在它的身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透过身躯,而是被迷迷蒙蒙地掩去几分。它似乎要开始凝出实体了,这说明时间已经过了相当久。
江泫恍然察觉到,自己已经忘了苍梧来了多久了。山间一日如一年,一年如一日,日日相同,并无什么可被特意去记的事情。寿数太长,年岁和日期通通都模糊不清,他甚至也已经忘了,自己在净玄峰上待了多少年。
若不问还好,苍梧一问起来,脑海中浮现出的父母变成了两道朦胧的剪影。他记不得父母长什么样了。
难得的,怅然攀上江泫的心头。
他第一次觉得净玄峰上有点冷,久违地想和谁说一说话、用轻飘飘的言语作篝火来取暖。他垂下眼,长长的眼睫微微一颤,目下铺洒一片脆弱的剪影,声音也同样轻轻的,道:“苍梧山上,都有些什么事?”
室内静默半晌。
江泫能感受到,苍梧就在远远地盯着他,似乎验证了什么猜想。须臾,它飘至江泫身边,学着人的样子在床沿坐下,语气一如既往、同年长的长辈一样平稳和缓。
“那实在太多了。就算说上一百年,也说不完。”
话虽如此,它仍然挑挑拣拣出一些有趣的往事,声调缓慢地讲给江泫听。讲着讲着,故事中出现了长尧的名字,江泫微微侧头,眼底泛起一片清浅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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