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无从得知。他甚至连这神龛之上供奉的是哪一位神都不知道,唯一能做的只有为其扫去桌上一层薄薄的浮灰。做完这件事以后,他握着宿淮双的胳膊绕过脖颈,有些吃力地将他背起来。
他的力气不小,吃力是因为化形的身体太小了,比宿淮双矮了快两个头,把人背起来的时候,不太好维持平衡,一不注意就会让宿淮双的双脚落地。花了一番功夫调整姿势,他背着少年,走过破破烂烂的石门。
突然,一地断裂的木块之中,额上磕出深深裂痕的石脸开口了。
这次再开口的时候,它的语气温和了不少,只是整张脸紧紧贴着地面,吐字有些含混不清。即便如此,它仍然开口道:“你喜欢做梦吗?”
江泫顿住脚步。宿淮双的头此刻就搭在他的左肩上,侧脸贴着颈部的皮肤,冰凉冰凉的,又很安静。他不好转头,便侧过身来,向石脸投去冷淡的目光,道:“不太喜欢。”
石脸道:“凡人大多喜欢做梦,因为一旦进入梦中,一生苦求不得的愿望就有可能实现。你没什么尤其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它的语气之中透着些许引导之意,江泫静立片刻,似乎陷入了思索。
石脸静默地等待。等待的时间并不长,或许只过了几息,它听见江泫道:“有。让我背上这个人醒过来。”
石脸道:“这件事情你自己应当也能办到才对。就没有其他的吗?”
江泫道:“没有。”
石脸道:“令人惊讶,你的人生竟然如此枯燥。”
江泫对这句点评没有发表任何意见。若说想办到的事,自然不少,并且从中随便挑出几条都能让观者无从下手、头疼无比。只是,这些事情一个都称不上是愿望。愿望是人内心发自内心想要得到的东西,或许确实如石像所言,他的人生非常枯燥,枯燥到几条愿望都找不出来。
只是如果非要说一条,江泫也只能想到上面那个了。他想宿淮双醒过来。
醒过来后干什么呢?不知道,也没想过。只要这个人好端端地站在他的视野里头,就已经足够让他高兴了。
对话就此结束。石脸不再说话,江泫背着宿淮双,离开了积了一层厚厚灰尘的祠堂。从那暗室里头出来以后,抬头一看,竟已暮色四合,江泫环顾四周,在崔府里头找了一片尚且干净、杂草略少的地方,将宿淮双放了上去。
少年一声不息地躺在柔软的草叶间,阖着双目,没有清醒的征兆。方才将人背起来的时候,江泫把送生和宿淮双的手绑在一块儿,这会儿将人放下来后,又单膝及地蹲跪下去,将通体乌黑的长剑解下来握在手中。
打量片刻之后,江泫握住剑柄,面色如常地向外一拔。一声悦耳的铮鸣响起,送生出鞘,雪亮的剑锋映出一团混沌的夜色,江泫的面容在其中模糊不清。他举起长剑,慢慢调转剑锋,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自戕这事儿江泫还是第一次做,不太熟练,只希望一次成功,别给自己扎第二剑的机会。
让宿淮双清醒的方法,方才石脸已经暗示得很明白了。世人喜好做梦,那惊鸿一瞥、彩绸遍天的繁华之地何尝又不是一个梦境?人陷入梦境之中,叫不醒、拉不回,唯有真真切切出现在他们面前,方有唤醒的希望。只是入了生道的恶人,是不配进到梦境中去的,需得死上一回,变成与善人同样呆滞蒙混的模样。
眼下旁边无人能作帮衬,况且这事也不能假借他人之手,得由江泫自己亲手来。现在的身体是假的,死了也不是真死,然而当剑锋真正对准心口的时候,江泫的手还是颤抖了一下。
这一下过后,他猛地闭上眼睛,精准无比地向自己胸口一刺!
长剑入体,发出一声闷响。剑尖挑着淋漓的鲜血从江泫背后探出来,清瘦的身躯躬起,紧紧抱着胸口的剑柄,剧痛侵袭之下再也支撑不住,伏倒在宿淮双阖目沉睡的身体之上。
再次醒来之后,江泫重新出现在了那条繁华的长街。双脚触及街面的瞬间,他身体脱力向后一栽,栽进路人慌忙伸来的数只手掌里头,被人扶着稳住了平衡,只觉得心口狂跳、眩晕不止。
此前那一剑的剧痛仿佛是幻觉,现在胸口的皮肤光滑平整,衣物也不曾破裂,一丝伤痕都没有。然而猛烈的心悸仍然残留在精神之中,江泫被众人扶着,一时感觉头疼欲裂,好一会儿都没能站起身来。
路人七嘴八舌道:“快,快送他去大夫那儿!”
“好可怜的少年郎……这是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撑住啊!”
更有人满脸诧异道:“他什么时候出现的?方才他在这儿吗?”
这声疑问迅速地消失在众人的关切声中。江泫被人无比小心地架起来,似乎被搬运了几步,长街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喝声:“让道让道——喜轿过——!”
晕眩之中,江泫抽出心思,稀里糊涂地思索:“是这鬼城的少爷要从这儿过。”
听见这声呼喊,街上围观的群众流水一般分开。江泫也被拉着避让,驾着他那位大叔颇为紧张道:“再等等、再等等啊,现在人多,挤不出去。少爷马上就过了,等少爷过了,俺就带你去找大夫。”
江泫勉强道:“劳驾。”
他的声音实在很小,也不知道对方听见了没,可他没力气重复了。那金红喜轿被人抬着,不紧不慢的马蹄声和轿顶的金铃响声混在一起,似在一呼一应。应了几声,那马蹄声便刻意地乱了。
带着黄金面的“少爷”打马从长街上过,举止十分漠然。新娘静坐在殷红的纱幔里头,也不曾转头、或探头看向热闹的街道,安静得像是没有灵魂的偶人。喜轿行至江泫面前时,他才终于积攒了些力气,抬头一望——
恰一阵风起,吹开红云似的纱幔,也吹开了覆在新娘头顶的大红盖头。这只短短一瞬,江泫不曾看见那新娘的面容,只看见一双颇为熟悉的、清冷柔和的眼睛。
下一刻,他眼前一黑,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重重地栽倒下去。
*
襄城,城门口。
为避夜色侵扰,江子琢在城门口摆了一圈夜明珠,照明范围之内亮如白昼,让人心安不少。圈内的江氏弟子个个正襟危坐,打起十二分的警惕预防黑夜降临后的异动。
虽说已在城中呆了不少天,可在屋舍之外度过夜晚还是第一次,加上身后躺着同族的同伴,更需要集中精神,个个都沉默静坐,城门口气氛紧张、落针可闻。
江子琢亦在其中,身侧摆着两把剑,一把是他自己的本命剑,一把是江时砚的清消。他向江时砚提过很多次借清消用用,对方一直不同意,这次终于被他抓到了机会,立刻摆在了身边,盯着外头黑沉的夜色,神色颇有些跃跃欲试。
要是出来什么东西,就用清消把它斩了!
身后一位少年道:“那位……阿泫,怎么还没回来?”
虽然他和江泫不太熟,可也不太愿意直呼江泫的本名,于是借用了江时砚安上的昵称。
江子琢道:“他去找宿公子了。”
那少年道:“我知道。我问的是他怎么去了这么久?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危险?”
另一位少年附和道:“确实已经去了很久。许是遇到了危险,要不要去找他?”
“找也不是现在。”一人摇摇头道,“晚上太危险了。等到卯时日出,我们在分几个人去。”
正讨论如何找人,众人交谈起来,气氛热络了不少,不似此前那般紧绷。江子琢却突然提剑起身,拔剑对准了城门的方向。这仿佛一个信号,刹那间长剑出鞘声不绝于耳,纷纷起身挡在昏迷的同伴之前,将剑锋对准了朱红的城门。
然而,几息过后,城门却仍然没有响动。
众人不敢大意,没一个将剑放下的。数不清过了多久,城门微微一颤,缓缓地自动打开,开出一条可供两人通行的通道。城外更深露重,夜风带着潮气。这潮气之中似有一人缓步前行,片刻之后,一只白色的长靴踩进夜明珠柔和的光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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