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绝不能忍受至亲之人这样欺骗自己的,更不能接受他人哪怕是父母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替他做生命的选择。跑到门前时,他的脑海之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那就是立刻下山回家,朝父母发一顿大火,质问他们为什么欺骗自己。质问完了以后,再与他们和好,接下来活个两年,好好地用江泫这个名字归西。
他抬高手拉住木门的门环,使了些力气将门扇拉开。下山的石阶就在眼前,上山时有多踌躇,现在下山的心情就有多强烈。
不再犹豫,江泫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向着山下奔去。
第137章 三灵飞光5
俗话说, 下山总是要比上山轻松。可这枯雪山的石阶,可不是那么好下的。
比起他上山时一步一步勉强能攀上来的阶梯,现在每一阶都足有一丈高, 仿佛这座雪山有了自己的意识,正在奋力阻止他的离去。山道旁的梅树纷纷颤栗起来, 长长的花枝从树上延申到江泫面前, 每一朵梅花都用极小的声音劝道:“不要下山……”
这些声音合起来,就变成了足以让山峦颤抖的回响。江泫挥开一束花, 怒道:“别拦我!”
他的长袖打落一地簌簌的花瓣。梅树呆了呆,伤心地将树枝伸回去了。
若是往日, 江泫一定不会做这么粗鲁的举动, 可他现在满心愤怒, 只想着赶紧下山回远昭城去, 什么都没注意到,挥开无数花枝,一边奋力沿着石阶下山。
离开三灵观以后,那如影随形的寒冷又裹了上来。没走多久, 江泫便冻得嘴唇乌青。积雪化后,山路湿滑,手脚又僵,某一步没走好便会立刻失去平衡, 沿着台阶滚下去。因此江泫虽然心急, 走得倒也小心。
他原以为,自己是能就这么顺利下山的。谁知下一步刚刚迈开,熟悉的麻痹感便瞬间爬满全身, 江泫站在石阶边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向台阶下头倒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 他已经狼狈地扑倒在一棵梅树下头。腰间缠着一根柔软的树枝,上头殷红的梅花被他压塌了不少,右手臂和胸口传来的绞痛险些叫他眼前一黑昏死过去,想奋力伸手探一探,浑身上下除了头,却没有一个地方动得了。
这境况让他更是愤怒不已。然而,此刻的愤怒没有丝毫作用。
不知在寒冷与剧痛之中躺了多久,很快,满心的怒火与怨怼也冷却下来。浑浑噩噩之间,耳边只能听见细微的风雪声,江泫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轻轻摸他的脸,每碰一下,就火辣辣地疼。
他吃力地张开眼睛,在视野中看见了一片模糊的红色。
……该说不愧是仙人住的山吗?连山上的梅花都是有灵性的。但是能不能别摸了,擦破的地方很疼……
不经意间,这片红色之中混入一片雾霭似的深蓝,似乎是谁的一片衣角。江泫迟钝地反应片刻,才意识到,让尘现在正站在他面前,静静地垂眼俯视他。可他连最简单的抬头都做不到,根本看不见他的脸。
头顶飘来一道轻而冷淡的声音。
让尘道:“那日,你的亲人也走到了这里。”
……什么?
“这是六年以来,他们攀上来最高的地方。我以你身边这棵梅树为界,告诉自己,只要他们走到这棵梅树边上,我就同意他们的请求。”
江泫的瞳孔微微缩紧了。
他一直没想过,或者说避免去想,父母到枯雪山上究竟受了什么苦。他根本受不了至亲之人因为自己吃苦受累,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可怕极了,眼眶发热,恨不得将脸都埋进雪里。
阿娘怎么爬上来的?石阶那么长,天气那么冷,她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爬上枯雪山要费多大的力气?还有父亲和叔叔也是,这等苦寒若非有仙力护身,哪个凡人能受得了?
头顶上的声音毫无波澜,继续道:“不过,他们没有到达,差了几阶。”
差了几阶……
那他又为何……
耳边传来靴底踩过积雪的声响。让尘走到他面前,伸出双手将他扶着坐起来。江泫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被扶坐起来之时,身体上受伤的地方传来尖锐的剧痛。他倒吸一口凉气,咬紧牙关背靠上让尘的胸膛。
紧接着,他的脸被扶正了。模糊的视野之中,慢慢闪现一人的身影。
是江送。
他已经被冻得不成样子了,须发之上皆是重重的寒霜。整张脸颜色惨白,脸颊却是反常的红色,周身裹着厚厚的绒袍,倒在湿滑的台阶上头。江泫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立刻想要闭眼转头,却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是如何艰难地爬起来,拄着一根竹杖向上攀行。
体力耗尽之时,仅仅是上台阶这件事,都能被称作攀行。
他又奋力走了一会儿,终于再也走不动了。每一口呼出的白气都稀薄无比,休息了一会儿在想往上攀爬,又向后倒滚下几阶。
江泫的眼中盈满了泪水,父亲的身影于是也变得模糊一片,在不知不觉间拉长、拉长,变成了司常府中一身锦衣、温和儒雅的中年人。可双眼一眨,眼泪落下,这个身影又变回了原样,深深地匍匐在台阶前头,用嘶哑的声音对着空荡荡的长街恳求道:“请求……咳咳……仙人现身……”
扶着他的那只手温热,一道灵流缓缓浸入他的体内。不知不觉之间,江泫的身体能动了,恢复行动力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让尘的怀里扑出去,扑向石阶上头的那道幻影,嘶声道:“爹!!”
他还没碰到江送,那道身影就消失了。
江二夫人没上到这里来,江行一道留下照顾他。继续往上走的只有江送一个,也没走到那条线,最终只能放下尊严下跪请求。之所以在北原待了那么久,除了疫病需要处理,他们也一定在养伤养病,等养到能让自己看不出来了,才启程回远昭城。
幻影消失,江泫扑倒在地面,呆呆地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石阶。没过一会儿,他低下头,喉咙里头呛出一口血。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雪上,似乎比鲜血的温度还要滚烫三分,化开一片红白相交的雪面。
让尘俯身,一只手穿过他的膝弯、一只手环过后背,将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轻轻地抱起来。江泫一只手环住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肩膀上,侧脸贴着他银白的长发,像贴着一片疏朗的雪。
原本为了阻止他下山变得奇高无比的台阶此时已经恢复了原样,随着让尘缓步上山,下山的路在江泫眼中倒放,距离他越来越远。
他就这么靠了一会儿,感觉让尘的手轻轻顺着他的背脊拍了几下,带着无声的安抚之意。忽然之间,他又觉得鼻子一酸,将脸埋进了让尘的肩膀,眼泪将对方素净的道袍默默洇湿了一大片。哭完以后,他小声道:“师尊。”
让尘道:“嗯?”
江泫道:“我不走了。”
让尘摸了摸他的后脑。
等走到住的院子前头,正巧碰见满头飞雪、神色慌张的重月。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她如蒙大赦,急道:“师尊!伏宵不见了,我找了好多地——”
剩下的话,在看见让尘怀里抱着的人时卡在喉中。江泫安安静静地趴在让尘肩上,露出小半张苍白的睡颜。
“他受了伤,现在睡着了。”银发人淡声道,“以后,宵儿不会再走。这段时间你好好照顾他。”
重月立刻点头,跟着让尘一路进了房间。
江泫昏睡了许多天,也发了许多天的高烧烧。这一阵持久的高热如同源源不断的火,将久居他身的病锁烧灼得干干净净。再醒过来时,身上的伤已然好全,他明显能感觉的到,如今的身体里,有什么已经和从前彻底不一样了。
从今往后,有一个名字就只有自己记得了。江泫默默地想。
这个名字,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江泫慢慢习惯了在三灵观的日子。从司常府穿来的那件锦衣被他好好洗过,晾干以后挂进了衣柜的最深处。每天除了修炼,就是帮重月种药晒药,到了收获的时候再同她一道下山卖药,途中顺手帮人料理些邪魔鬼怪,拿着这些报酬在山下吃喝一顿,再回枯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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