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怀疑道:“你昨夜到底几时睡的?”
话虽如此,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往自己的住处去了。
那边江泫与两人分开,向前走了一段,正好碰见了从主院回来的南宫柳。
许是昨夜没有睡好,这位清俊挺拔的药王谷大弟子今日看起来精神不佳,行走时身边如同缠绕着一层阴云。
他走路也垂着头,没有看前头来的是谁。江泫正打算开口叫他,青年忽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见了江泫,立即顿步,礼数周全地拱手示礼。
江泫颔首,道:“此后可有空闲?”
自然是有空的。回去了等着他的也只有一些闲事,现今便跟着江泫沿路折返,进了他在傅氏的住处。
江泫寻南宫柳,是想问两个问题。
其一有关傅景灏。他想问一问,如今傅景灏身上的情况,究竟是心魔作祟、抑或是柊山神留下的余毒发作,若要医治,需用怎样的法子、费去多少时间。
听了他的问题,南宫柳不假思索道:“关于傅公子症状的原因,二者皆有。于我等修士而言,削除心魔并不能假手他人,需由己身消克化解。但解毒一事,是在下的专长,不出半月,余毒可尽清。”
江泫微微一怔。
半月?
那他之前说的在府上留小半年是为了……
南宫柳看了一眼他的神色,许是揣度出了什么,道:“此前在下表述不清,可能让尊座误会了。柊山神一战之后,我原本就在洛岭一带徘徊。”
“谷中新育出一种药草,洛岭的天侯土壤正适合它生长,其中昊山一带最佳。正巧听闻傅氏公子有疾,便顺路过来看一看。傅宗主为人慷慨,拨了一批家仆辟出药田、邀请我在府中住下,此后才要长留半年。”
原来如此。心魔之事忧心不来,毒既然可解,便没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了。
那么接下来,便是第二件事。
江泫抬眼,视线落在南宫柳衣襟的银枝叶上,片刻后移开了目光。他淡声道:“昨夜,公子称我‘病号’。可是看出了什么问题?”
话音未落,便见南宫柳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他坐直身体,肃然道:“有问题,问题还不小。此前在白玉京见到尊座时,我便觉得不对,只是那时伤员太多,只来得及做潦草的检查,没能看出什么端倪。尊座今日不说,我也是要抽时间来拜访您的。”
江泫微默一瞬,掩在衣袖底下的五指不动声色地向内一拢。单论神情,他面上看不出丝毫变化,语调一如既往地平淡:“什么问题?”
南宫柳道:“略有猜测,但还需要证实。尊座能否让我做一次详尽的检查?”
江泫颔首,算是允许。
说是详尽的检查,其实也不需要依赖别的什么手段,用灵识即可。然而在对方清醒的时候,贸然用灵识触碰对方身体时极其失礼的行为,更别说将灵识探入体内,确认身体各处的情况了——南宫柳起身,将凳子挪得离江泫近一些,重新坐下,道:“请尊座将长袖拂开。”
江泫依言将衣袖拉上去一截,露出苍白消瘦的手腕。小臂上还缠着白绫,底下的皮肤被啃食得坑坑洼洼,并不算好看。
南宫柳见了,忽然道:“尊座太瘦了。”
江泫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
南宫柳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说的这话有些突兀,笑道:“尊座也许记不得我,但我是认得尊座的。早几年的时候,尊座来拜访少谷主,取走了谷中一道灵旨,当时我受召来送灵旨,正巧得见尊座一面。那时尊座的身体还很好,不似现在这般……”
苍白单薄,病气缭绕。
他没再说话,阖上双眼、二指并拢,虚虚搭在江泫手腕半寸之上。灵识借此涌入,顺着江泫的经络灵脉寸寸前行。
这感觉其实不太舒服,江泫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强忍着想将手撤回来的冲动。南宫柳的动作很快,不到半盏茶的时间就收回了手,睁开眼之后的脱口而出的,是一句惊愕至极的询问:“您的灵台哪儿去了?!”
江泫将手收回来,淡淡道:“消散了。”
南宫柳道:“没有灵台,您怎么使用灵力?您——”
话至此,他忽然想起面前人殒命雷劫的传言。可那雷劫既然都能把灵台劈散,江泫如今怎么会还活着?纵使是披着一层清瘦的壳子,他仍然好好地坐在了这里。
他越想越乱,干脆不再去想,将这些令人震惊的繁杂思绪抛去一边,敛好神情,道:“方才用灵识探查一圈,除了灵台,您的身体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我没有找到导致您身体状况变差的原因。”
江泫垂下眼帘,心里没感觉有多意外。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早在察觉到变化的时候,就已经彻头彻尾地检查过一遍了,没找出问题所在。
似乎这凭空而来的衰弱没有任何端倪。
对于南宫柳能不能找出原因,他其实也没有抱很大希望。所幸再怎么也不会更坏,如今的身体状况也并非不能习惯。
他这样想着,便打算结束这次交谈。谁知南宫柳没有要走的意思,青年踌躇片刻,道:“但世上从来就没有凭空出现的东西。我找不到原因,只有可能是我还没到能够找到的高度,只是虽力不足,经验仍能发挥些许作用。”
经验?
江泫有些意外。
南宫柳道:“谷内的卷宗、再加上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对于尊座的情况,我有一个小小的猜测。”
江泫道:“什么猜测?”
青年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做了一个失礼的举动。他掀开手边茶盏的盖子,将食指指尖用茶水润湿,点上乌黑的沉木桌面,视线追着江泫,一笔一划、用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江泫看清了那两个字,神色顿时一凝。却见南宫柳忽地翻过手掌,将本就模糊的字形完全抹去。
做完这件事,他从袖中抽出手帕擦拭掌心。一边擦,他一边道:“今夜无人之时,请尊座看一看自己的颈后,若有,便是有;若无,便是无。”
“这是鲜为人知的标志,不会出错。”
南宫柳走了。江泫坐在原地,慢慢地转过视线,落到桌上凌乱的水渍之上。
南宫柳写下的两个字是——
天罚。
入夜时分,确定无人再来打扰之后,江泫从房中取出一面铜镜。他在房中又放了一枚夜明珠,离得很近,室内一片敞亮。
镜中是熟悉的疏眉淡目,落在铜镜之中,显得清冷柔和。就着这片光亮,他在桌前侧坐,伸手撩开长发,露出白皙的后颈。
在镜子里看自己的后颈,自然是看不见的。江泫对着空气轻声道:“淮双。可看到什么了?”
剑穗绕上手腕,紧紧地缠住。
这代表着否定,也就是说,他后颈之上什么都没有。
这几日下来,江泫也算摸清楚了同宿淮双的沟通之道。凡有问题,轻轻摩挲即是赞同,紧紧缠绕则是反对,且缠得越紧,代表他越不赞同。
亏得宿淮双平日里便是个不爱说话的闷葫芦,如今理解他的意思倒也不算难。
既然没有印记,江泫便放下了手。长发都被他捋到了一侧肩上,散散垂着,铜镜边缘浮着亮光,映着一张眉眼微垂、心不在焉的容颜。
江泫的皮相生得极好。面部轮廓流利,唇淡且薄,常年抿得平直,看上去生人勿近。眉眼随母亲,细看眼型是温和的,却因神色的缘故,被渡上几分目下无尘的清冷。
人常言他眼中沉风定雪,一身玉骨被霜风扫过,是天下独一等的高不可攀。然而此时映在这方明镜之中,长发垂散、冷色散尽,显得清瘦文弱。细看眼神也有些呆愣,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江泫在想天罚的事情。
他经历过的天罚并不少,让尘为其一,父母与叔叔随其后。但实际上,九州真正受过天罚的人非常少,少到“天罚”二字甚至都鲜为人知。
芸芸众生纷乱繁杂,天道从不投下视线。走得越高,便离天道越近,唯有各方佼佼者能得到天道的注视,若有人行径不端、恶念盈心,天罚由此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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