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邑一直看得眼睛发酸,然后低下头去,像是彻底从梦里醒过来,再也不找了。
春风一阵阵吹来,半人高的杂草在少年指尖上拂过,他以手握拳,盯着地上那张脸,忽然咬牙重新把人绑到背上,逆着金灿灿的日光,趔趔趄趄上马,扬鞭而去了。
……
一个月后。
沂周某临江的小镇。
子时。
夜黑风高的老宅,姜邑一身道袍,背上是白布缠绕的破魂剑,散漫地往前走着,身后则跟着几个同样身着道袍的老者,他们此时正轻手轻脚往老宅后院走去。
其中的老者甲瞥着卷发少年忍了一路,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这小子毛都没长齐吧?陈员外疯了吧?居然请他过来?”
老者乙小声道:“你是刚来咱们花清镇,不知道他那本事,前不久襄田村的水鬼就是他除的……”
老者甲一听,翘起了胡子:“水鬼而已!我还以为多大的本事!我可看到了,陈员外给他准备的酬金可是最多的!敢问,他拿得动么?”
老者乙还要再说,这时,一阵阴风从身边掠过,几人察觉不妙,同时停下脚步。
霎时间,一股强大的黑色迷雾迎风而来——
“来了!都小心!”
老者甲见邪祟现身,也不怕,慢悠悠掏出桃木剑,威风凛凛地耍了几下才向那道黑影刺去,他机会抓得好,那黑影自出现就全程围着前面的卷发少年转个不停,似乎将那小子当做了猎物!他心里不屑,更不想这少年拖自己后腿,因此斩杀的动作极快,丝毫不在意那鬼影会受刺激将人瞬间吞没。
只见桃木剑穿过黑影,煞气顿时消散,老者甲轻哼一声,刚露出笑要炫耀,谁知那黑影竟又骤然一缩,丝毫不在意桃木剑上微弱的灵气,下一刻,竟转了个方向,一拥而上地将桃木剑的主人死死裹住!
手上传来撕扯的痛意,老者甲意识到危险,惊恐地瞪大眼睛,抬头才发现面前的黑影是一具无头男尸模样,瞬间心凉了半截。
他们这群老道修行一辈子,却资质最差的那一拨,徒有灵根和近百年积攒的少许灵气,过了修士最低的炼气期就再也突破不了,传说中的秘境更是连门道都摸不着,只能在这偏僻的小地方走走半仙讨口饭吃。
平时除些无伤大雅的邪气祟气倒也做得到,如水鬼之类的小妖邪,多找几个帮手基本也不困难,毕竟花清镇民风淳朴,多年来也没出过什么大案,特别浓重的怨气厉鬼也极其少有。因此,这老者甲起先也不觉得这次会遇到什么了不得邪祟,还想趁机给这个全程无视自己的年轻人一个下马威,却怎么都想不到,这老宅子里藏着的……居然是个煞气深重的无头鬼!
无头鬼生前大多死于刑场,除非冤案,大多是凶恶奸邪之人,尤其是男尸,死后煞气极强,至少要比他们高一层的筑基期才能勉力应对……
老者甲已吓得老泪纵横,后悔不已,手中得桃花剑早就被煞气烧了个干净,他忍着痛,不停后退,可也知道自己绝无逃出的可能,被救?那是更不可能,那些同伴怕是早已逃之夭夭了,甚至都不一定能逃得了!
他绝望地闭上眼睛,准备受死……
煞气灼烧的痛感还在,可突然间,开始慢了下来。
之后,便没了动静。
老者甲半天没能等来一个痛快,眼皮微跳,眯开一道眼缝悄悄看去。
眼前却是一副令他终生难忘的画面:
少年面无表情提剑,将那突然开始惨叫后退的无头鬼钉了在地上,紧接着,剑光纵横交错,眨眼的功夫,他竟就将那凶煞至极的无头鬼斩成了粉碎……
煞气随着身影,一道灰飞烟灭。
然而这还没完,不远处的古井里涌出无数煞气,全是重重叠叠的无头尸影,身材大小不一,有的是男,有的是女,幽幽笑着朝那少年伸手抓去……
所有老道都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作法除祟,那陈员外分明坑了他们,这绝对是哪朝被灭门的一家子!
这样浓重又年代悠远的煞气,再来几百个他们,也灭不了啊——
老道们纷纷转身要跑,可跑了几步,后面凄凄惨惨的阴笑全没了。
他们惊惶回头,少年已经垂手收回没人注意到的归真大法,压□□内还没消化的残余煞气,只挽了剑花,眼前最后一个无头鬼便被一剑穿喉,魂飞魄散。
一片枯叶缓缓落下来,老者甲瘫坐在地上,嘴巴开开合合,最后,总算颤抖地说出一句话:“敢……敢问尊驾大名?”
少年瞥他一眼,拿起白布再次将剑缠到身后:“我叫江一,你们的酬金别忘了分给我一半。”
……
姜邑拿了满满一箱的金子,这些钱完全够买最珍贵的药材和补品了,他心情很是不错,离开前还从陈员外院子里的合欢树上砍了一大枝合欢花拿走了,全然不顾后面的陈员外可惜地哎呦哎呦摊手叫个不停。
回家时天已经快亮了,姜邑动作很轻,洗完了澡偷偷摸上床,还没躺下,便被一双手抱住了,抱得很紧。
他立马坐起来,在黑暗里瞧向那双眼眸,不由自主弯了嘴角:“你不会一直在等我吧?”
那双浅淡的眸子眨了下,没说话。
赵允隋是半个月前醒来的,那时候姜邑已经在这座小镇找到传言中可以替修士增进修为的神医,不过抓到人一番试探后,发现是个江湖骗子,好在这江湖骗子也有点儿沾边的本事——能帮身体受损的修士调理身体。
姜邑当天就决定在这里住下来,不过“神医”开的药材要么名贵要么稀少难寻,于是赚钱成了很重要的事。
赵允隋醒来那天,他刚帮人除祟回来,还没进屋就听到了动静,当时以为进了贼,飞快踹开门冲进去。
可看到的只有赵允隋跌落下床的身影。
对方背对着他,用力往起爬,嘴里叫着两个字,可沉睡太久,嗓子极其沙哑,说出的字近乎听不清。
姜邑呆了片刻,回过神就跑过去扶他起来。
他一靠近,那道眼神就死死盯着他,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没……跑?”
姜邑设想过很多他醒来的场面。
从天下人都艳羡的修仙奇才、对同道高手都不正眼相看的世子,到醒来就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甚至还需要不停灌药才可能像普通人自力更生的庸人,而这样的情况,或许一辈子都无法更改,他那时候就想,赵允隋一定很难接受。
可事实完全不一样。
赵允隋从醒来到如今,一次都没提过自己的修为,没有意外,没有绝望,没有震骇,连一点点今非昔比的怅然都没有过。
姜邑在家的时候,他会明显开心一些,姜邑不在家的时候,他便一声不吭地坐在床上看书,那些都是姜邑搜刮来的经文武学,他一遍看完就会接着再看,不厌其烦,直到姜邑再回来。
姜邑每次回来,他都像是个得到了奖励的孩子,近乎掩不住欣喜地把人抱住,有时候姜邑都会被他勒得透不过气。
这次回得太晚,窗外都蘸了一层晨光。
姜邑拉下床幔,逗了赵允隋几声,躺下前又想起一件事,忙将放在床边的合欢花拿过来给他看:“我在陈员外家拿的,好不好看?”
赵允隋愣愣看了一眼,又继续看他:“嗯。”
姜邑就把一大枝花放到外面:“睡好了再找个地方摆它。”
他躺下后,抱着他腰的那双手往后搂住他整个背,赵允隋几乎像是老母鸡护小鸡那样把他整个儿都裹进怀里。
姜邑喜欢他身上暖呼呼又不那么烫的温度,蹭了下说:“我现在有了很多钱,接下来的半个月都不出去了,我打算在院子里种点儿东西,陈员外建议我种花,我觉得太麻烦,下场大雨就没了,还是种些药材吧。”
赵允隋一怔,道:“可以支棚子,我小时候看过仆役种花,会。”
姜邑想了想,说:“还是麻烦,就种药材。神医那边没了我还能卖给他,他在我手里赚了不少,我总有一天从他手里扣出来一点!我都想好了,镇上有病的人都会去神医那边问诊,救不了的他都知道,以后咱们可以开个棺材铺,客源直接找神医问,说不定以后等神医老死,我还能给他打一口棺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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