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润雨汽把人的心窝都弄得潮软起来,声音不大,但云酽听到了他的回答。
“很奇怪吧,”这个陌生人,他似修复文物般精心,小心翼翼,目光逐渐由伤口偏移至云酽的眼睛,“我觉得,我很不想看到你受伤。”
第20章 苏州·夏·倾城之恋
店铺里暖黄色的灯光落了他们满怀,云酽听到他这般坦荡的回答,反而张口结舌。
他比云酽高上一点,下颌略显瘦削,鼻梁挺拔,棱角分明。剖白真心话后,有些局促地垂下了眼睫,像墙内那迎风动的叶一样,簌簌抖动着,令人心旌摇曳。
“以后来山塘玩,人多的时候不要站在河边,很不安全。”
简洁明了的劝告,把云酽心中最后一丝慌张挤走。他可以感受得到,自己不着规律蹦跳的心脏变得极熨帖。
同样是劝解,眼前人的话感受不到说教的意味,让人无条件相信并且愿意依他。
第三次,再不过十分钟的相识中,云酽第三次感受到了“关心”。这种心绪已经远超来自于陌生人的善意,他很不擅长从容地接下来自于他人的示好。
这种密密麻麻的情绪,酸涩又冒起气泡,咕咕嘟嘟充斥他满心,像是瓶冰镇的碳酸饮料。鬼使神差地,他把脑中所想全都诉之于口:“我是第一次来,不清楚这么危险。”
面前的人一滞:“来旅游?”
云酽点了点头,说:“和朋友一起来的,人太多,我们走散了。”
山塘街东起阊胥路,北首僧渡桥,西到虎丘西南麓西山庙桥,姑苏第一名街,走散了个人可不好找。
抬眼斜望去便能看到游人如织,面前的人蹙起眉头,担忧地说:“你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说你在这里等他?”
看来这人方才并不在人群中,所以也就不存在顺手拉他一把的情况。云酽心中莫名的情愫就像星星野火,咆哮的风将至,有燎原之势。
他解释道:“我的手机被偷了,小偷被抓后自己跳了河,现在是找也找不回来了。”
怕他不相信,云酽补充说:“刚才大家都挤作一团,就是因为这个,好多人的东西都被偷了。”
话音落,他意识到自己的表现有些多余,清楚自己又犯了老毛病,生怕别人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他讨厌这种感觉,并且会不自觉猜测别人的想法。
没有猜到还有这样的前情,站在面前的人很是错愕,从裤兜里缓缓掏出自己的手机:“要不你先用我的?”
他的手机看上去极其老旧,钢化膜受不住摧残,已经绽开好几撮冰裂似的花纹。
云酽很清楚地感知到了他的局促和忐忑,那悬在半空的手像是晃晃悠悠不坚牢的自尊,这情态落在云酽的眼中,仿若蚂蚁的钳,不轻不重地夹了他一下。
这分秒内相顾无言,却又在云酽胸腔中漾起涟漪,他立即伸手接住。
然而他嘴唇阖动,对着漆黑的屏幕,却发挥不出剩余的安慰,愣愣地后悔:“我好像不记得他的号码......”
平日里因为太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所以云酽总是在逞强,有困难也默默藏掖。如果换在平时,他肯定要强装镇定,哪怕是播出空号也要演一演,不叫人看穿他的窘迫。
今日不知怎么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踏出自己画下的囹吾,心甘情愿示弱,不怕遭到看轻。
见他实在没有办法,面前的人也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丢了手机的事情没让云酽的心情变差,和面前的人短短聊几句,他的心境如梦似幻。阴翳一扫,他旋即勾起嘴角,露出笑容。
“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问人来历姓名前,先自报家门是必要的,云酽向他伸出右手,他们方才紧紧相贴的部位,手掌倾斜,“我叫林燕,来自北京。”
一句介绍,半真半假。
他逃似奔入苏州城,形色仓皇。银钩弯月下先遭险情,又遇贵人,今夜发生的一切都好像做梦一样,陌生的城,却有不疏离的人。
来到苏州前他没报很大期望,害怕失望,来了之后却惊喜,又提前开始失落。他是飘摇在此处的旅人,无法扎根,留下真实姓名,就会刻下隽永烙印,难以消除。
况且林燕也的确是他的名字,承载了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不算骗人。
“北京,”面前的人轻声喃喃,齿如编贝,仿佛已经瞭望到远在千里外的首都,“我叫宋...青,在苏州长大。”
他的发音很迟缓,带着莫名生分,好像不熟悉自己的名字一般。
宋青?云酽把这名字在舌尖上来回揣摩了数次,不甚高明地说俏皮话:“好巧,我们的名字都是两个字。”
已经介绍完名字,好比交换重要信物,萍水相逢的阶段消失,人们总迫不及待以朋友自居。宋青好奇地问他:“燕是哪个字?”
他们在人家店铺门口站了良久,双腿发酸,没人好意思先动,倒惹得店主冒头出来查看是否下雨,不然门口这两人待着干嘛。
闲聊不逛,耽误人家做生意,云酽先迈下台阶,偏头看他。说起名字缘由时,澄澈眼中有毫不掩饰的骄傲,解释得文雅:“旧时王谢堂前燕。”
原来是这个字,宋青任他走在前方两三步,自己紧追他的步伐,觉得这人看哪里都好奇的模样纯真,的确像只初生小燕。
他没头没脑地联想:“乌衣巷在南京秦淮,离苏州不远,你会去吗?”
云酽沉吟片刻,认真地回答他:“大概不会,我家中还有事,待不长久。”
听到他这样的回复,宋青的脸上好像有些郁闷,云酽不清楚是不是自己又想多了。
他活了十八年,第一次这么怕气氛冷下去,于是主动揭开另一个话题:“你吃晚饭了吗?我请你吃饭吧?刚才你救我,我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你。”
从物质上表达感恩,是云酽最熟稔的,不必过多剖白心肝,却具有相同的效果。
与他并排的宋青脚步一顿,像是有顾虑。见状,云酽连忙补充:“吃过也没关系,我们可以——”
还没等他说完,宋青摇了摇头,说:“还没有,可以由我来选餐馆吗?”
这是应该的,云酽当然愿意,他耸了耸肩膀:“毕竟我初来乍到,也不清楚有什么好吃。”
高铁上的盒饭味道不好,云酽来时路上揣着重重心事,一点胃口也没有。现在跟在刚认识的朋友身边,新鲜的苏式菜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饿了起来。
宋青引着他在曲折羊肠小巷中七拐八拐,终于停在一间年岁已久的老店前,他示意云酽:“就是这间,口味很好。”
小店里是木桌木椅,云酽走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木质窗棂把一轮浅黄色的月亮锁在天穹,时候正好,抬首可观,并不觉得它遥远。
桌上瓶里插着几只微垂的蝴蝶兰,来回穿梭的人们动作间掀起风,它便随之摇曳生姿。
店老板一见到站在云酽身后的宋青,热情地打起招呼:“你可带朋友来了!吃什么?”
被老板一声毫不见外的“朋友”哄得愉快,云酽觉得这该由本地人一并抉择,便转头去看宋青,期待地学舌:“吃什么?”
接待首次来南方的客人,宋青连菜单都没看,点了两碗苏式蟹黄面。
在刚走进店时,云酽就闻到了蟹黄的鲜香气。他从前只是风闻,从没吃到过,语气里是抑制不住的好奇:“蟹黄煮的面么?”
北方人爱面食,烩面臊子面刀削面炝锅面牛肉面,花样繁多,外滑内筋,把一碗面抬到代表一座城文化气韵的地位,他却唯独没见过苏州人的面条。
楼下客满,宋青和他一起上了楼梯,摇了摇头,仔细介绍:“面的汤很少,蟹黄是浇头。”
“苏州人吃面侧重汤底和浇头,”他替云酽擦拭干净长条椅上落的灰,“和你们北方的面应该不太一样。”
宋青选的位置很好,云酽稍微一偏头,就能继续游览山塘街的美景。河面疏朗宽阔,距他们不远处就有一架石板古桥,桥底扇面泛着金色光辉,倒映在河水中,无缝衔接成又一个崭新的月亮,距离更近,静影沉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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