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兰德曾觉愤怒。他那么愤怒。
愤怒是个巨大的旋涡,旋涡中心有他不停流血的人类。鲜血令海底明明是寂静永夜,却从来不得平静。鲜血让人鱼知道所有利器都该被藏起,一根骨刺,一只蹼爪,甚至是一点锋利又铺设不足的靠近。鲜血会在海里被嗅见。鲜血应该被舔舐、被包裹,全世界再也没有东西能让人类流血。
可是没人告诉过海里的动物,眼泪应该怎么解决。
第71章
黄昏给所有东西都蒙上一层怀旧的色彩, 哪怕是这些全新的外乡人。
他们把剩下的红珊瑚收起来,逐一搬运到了教堂底下的墓窖,红色铺满地底, 与其说是死亡, 那些嶙峋的石枝更像是在沉睡。潘多拉号清洗休整,从酒铺酒窖补充了大量的美酒。岛上猎场年久失修, 但牛羊野鹿随处可见, 一部分人便深入密林和草场打猎, 以备更多的皮毛食物。
城堡下面埋藏的武器和财富尽可能地搬上船,尤克掰着指头算了算,如果有足够的船装载,这些财富大概可以重建十个阿比瑟港。
“德洛斯特早年运走了一部分,尼奥尔德港富可敌国,海盗们大概正在那里乐不思蜀。”
伊登和雷格巴跟着他走遍城堡,四处张望的眼睛一直没有停下过, “所以我们之后要去那个港口吗?尼奥尔德。”
尤克摇头, “商船的佣工和几百个士兵对付不了那些海盗, 财富或许可以使他们摇摆, 但不能使他们忠诚。”
雷格巴想起德洛斯特临死前的那些话, “加兰海姆回归的消息早已传遍,海盗们早晚会找来这座重现的岛屿吧?”
“是的, 尼奥尔德港距离这儿的航程将近半个月。殿下的意思是赶在那些海盗来临前,我们必须再出发。”
“出发?可是我们才刚刚到达。”
“出发——目的地是阿比瑟港。”尤克简短地说着登岸前就已经确定的计划,“那里有最富经验的枪械制造坊,最易守难攻的深水港。罗素家族的遗裔早在三天前就已回信, 后续会有更多的应召传来,阿比瑟也是诸多北海封臣回乡的第一站。统治与秩序需要重新建立, 然后再回来。”
“可是……艾格用了这么久才回来。”伊登望去城堡下方,所见之处皆是空旷,“他每天都不见人影,好像在找什么。”
安洁莉卡,尤克心道。
但他没有对两人谈论,也没有跟着寻找。他甚至没有对这个祝福的细节追问到底——她永远变成海鸥了吗?她还拥有人类的经验和记忆吗?他不确定这是出于巫师的迷信,还是厄运的经验。他宁愿一线希望永远留存,也好过搞清一切后的破灭。
他带着两人,穿越了安静的石头小镇。
每一幅完好的景象都给人一种错觉,错觉这里的人们只是远航,归期就在某个未知的季节。
岛屿北面的临海处一派平坦,那是加兰岛占地最大的造船坊。
大部分轮船经历潮涌和日晒,已经破败失修,但残存的这些依旧可以组建足够规模的船队。最瞩目的是一艘巨型战船,三根桅杆直入云霄,船身修长如剑。也许是因为德洛斯特当初的登岸人手无法驾驭,这艘船被完整地保留下来。
“找到了。”尤克登上甲板,掀起盖在船舷的帆布,在未完成的船首像座台下看到了一排花体篆刻——艾格·加兰海姆。他认出这是加兰海姆后裔十二岁的生日礼。
“轮船的生命始于出航。”他拂去篆刻上的灰尘,“漂亮的大家伙,我们的艾格船长会喜欢你的。”
崭新的大船被送入大海,人们用了三天时间将船体检修,把货物装载完毕。眼看着又要落日,岛上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站在海崖上,前方是大海,背面的小镇也一览无遗。大概是因为正值初春,冬雪每天都在融化,土地下有生机勃然长出,鸟鸣与新绿让岛屿看上去欣欣向荣。
美景使人不舍告别,伊登环顾海崖,“我们必须出发,那这里呢?把这座岛留给海盗吗?”
几人沉默片刻,“消失的加兰海姆。”雷格巴想起曾经的海上怪谭,“那时候这座岛是怎么消失的?”
“神秘动物成为了这里的钥匙。”尤克思索道,“那条人鱼能令岛屿消失在海雾,这条人鱼应该也可以?”
他们下意识往海边搜寻那条鱼尾的影子,就在这时,海风里忽而传来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来自更远处,从无边波涛中涌出,比鸟啼更深邃,也比鲸鸣更悠远,如同一道层层递进的潮涌,似呼唤,又似回应。
落日正是最辉煌的时候,岛屿的每一个角落因此陷入刹那顿停。
“这是……人鱼的声音?”
伊登听出了隐隐的音调,又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在……唱歌吗?”
仅仅只是几个音节的起伏,大海重归寂静。
“你管这叫唱歌?”回过神来,巫师也望去海面,“也许是什么特别的咒语?”
海面之上,落日就快融入金光灿烂的波涛。
舟行渐远,艾格抬头远眺,已经看不清海崖上的人影。
日头刚刚向西,人鱼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艘小舟,等到人类看懂他的眼神、按照他的意思走上小舟,他便犹如收获满满的渔夫拖动渔网,把小舟拖向了大海。起先艾格以为他要带他去什么地方,但他只是把船拖离岸边,远远拖离了那个鱼尾难以抵达的陆地。
此刻孤舟没有桨,举目皆是深海。但舟行有鱼尾相伴,晃动轻柔而规律,像摇篮。
声音忽然传来时,艾格正在枕着手臂看落日,过了许久,才在耳畔水花声里回过神,意识到这声音来自身旁海面,来自水下的人鱼。
他从小舟上坐起,“你的嗓子好全了。”
冒出海面的脑袋与他对视,艾格对上一双好似期待着什么的灰眼睛,回味片刻这阵奇妙的声音,不由多问了一句,“这是歌声还是魔法?”
人鱼说歌声。
“海里特有的歌?”
“船上的歌。”他说,“女孩。唱过。”
艾格回想了好一阵,才想起安洁莉卡曾经常哼的一首小调。于是两人纹丝不动的对视持续了许久。
如果这是个解闷的笑话,艾格感觉他差不多成功了。
他克制住了笑,“非常——嗯,非常神奇。”他赞道,一边从他的脑袋摸到他的下巴,“不过比起唱歌,你还是在说话上更有天赋。”
显然这赞美里有点深意,但人鱼的注意力全部都在人类脸上的表情。
那是歌声,同样也是魔法,音浪余韵散去,缤纷鱼群涌来,从深处浮起,成群结队的鱼尾从海面跃出,像是浪的起舞。
艾格被鱼跃吸引,转头去眺望。
人鱼注视船边侧脸,又看看远处鱼群。就在他潜入水下、甩起尾巴的一瞬,艾格一把抓住了那钻向海里的尾鳍。
“你想干什么?”
黑尾在水里腾转半圈,轻轻甩了甩。无疑他的尾巴比那些鱼群的更大、更漂亮,连溅起来的水花都要威风一点,他没有说话,但艾格已经知道了他要干什么。这会儿的声音和戏法都很奇妙,虽然海里的动物也许管这叫能歌善舞。
艾格拭去他下巴上的海水,抬头去看落日间低沉欲坠的云。
这些天这条尾巴忙得团转转,头顶的好天气却很勉强,岛屿上方更是时不时飘过阴云。
人鱼只是望着人类的眼睛。
也许再经历一百次,以恐惧为食的动物都无法明白——恐惧,悲伤,遗憾,人之诸多暗色天性,那是像太阳落山一样寻常的事,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人类的恐惧可以不值一提,血和眼泪也是。
又或者他当然明白,然而鲜那些瞬间仿佛已经成为了浑身血肉的一部分,伴随新生的心脏一起长出,形成了一种全新的、独一无二的跳动方式——人类眼底最细小的阴霾,牵引着海上所有风雨雷鸣。
海波下黑尾若隐若现,远比在岸上时要灵活自在,艾格回望这双幽幽发亮的灰眼睛,没有制止他加入那些鱼群,“如果你喜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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