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是一个类似于敲门的招呼,那大概是失败的,这声音轻得几乎没法被耳朵捕捉。
这古怪的念头不是第一次出现——艾格在这熏熏然的酒气里侧耳去听,感觉自己所待的角落好似藏了只胆怯的兔子,那跟随而来的黑影斟酌着每一分动静,像在确保一个吓不跑兔子的探身。
与此同时,酒舱外面的动静却不像它那样耐心十足,脚步声如噼啪骤雨由远及近,搜寻的船员们不知为何再次来到了这片甲板。
而那黑影还恍若未觉地停在那里,艾格不由抬手敲了敲酒桶,给它示范了一个音量合理的招呼,探照的光线闪过窗户,没等对方有什么反应,他已迅速踩过一地水迹——起先他没有去捂人鱼的嘴,反正它从来不曾张嘴发出过声音,但等到他伸手拖过那截潮湿的腰,把这具紧绷又沉重的躯体往角落一塞,却不由自主反身捂上了它的嘴——极度的寂静里,那突然冒出的喘息犹如巨响,耳畔听来,几乎是比呼喊还要明显的动静。
“最好安静。”他警告它。
一记吞咽飞快滑过那喉咙,人鱼像是在寻找空气般仰了仰脖子,很快地,没有任何声音在发出了,它最懂如何安静。
然而艾格等待片刻,手上的力道却半点未松,甚至他大半注意力都在从门外转移到这个角落。
掌心的那张脸,手肘下的潮湿胸膛,所有东西都挤在这片角落——那是一种远超门外危险的紧迫之意,距离足够接近,这感受就足够强烈,手掌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需要紧紧按压,才不至于在这片黑暗里弹跳而出,不是声音,也不是颤抖,过了一会儿,他动了动腿,在酒气间反应过来,是它的尾巴。
第33章
“刚刚地上有这些水吗?”一墙之外的声音在说。
“不记得了……好像没有。”
“从哪儿来的水?”
“船舷边更多, 是有谁把渔网收上来了?”
角落里,海水的气味已经快要淹没酒精味,艾格看了眼手底下湿哒哒的动物, 一滴水正从它的睫毛落到他的手腕上。它潮湿得像是上一秒刚从大海里急急忙跑出, 也不知长发与鱼尾在甲板留下了多少水迹。
湿意从每一处触碰里传来,最明显的是小腿处, 那尾鳍已经不再像刚刚那样紧紧绞缠, 柔软的触感一动不动地抱在他的左腿。许久都没呼吸冒出, 那鳃片也没扇动,他稍微松了松手,一道漫长而颤抖的呼吸出现在了手心里。它明白门外那些人的搜寻吗?在害怕被发现吗?艾格看到它长鳃的影子在跟随呼吸颤动。
“酒舱检查过了吗?”
“早就检查过了。”
“门口怎么也有水?”
忽地一下,木门推开,灯光扫进屋内。
“地上也有水。”
“谁把酒桶打翻过?闻闻,这里都是香喷喷的酒味。”
“好像……还有点其他味道?进去看看?”
艾格转头去看地上那滩水,不由皱起了眉。灯光在墙上扫了又扫, 三个, 他听出那快要进来的人数。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手掌按压的力度在加大, 留神门口间, 只感觉到了腿上那截尾鳍的松动。柔软的触感从膝弯滑下, 紧接着,自上而下又是一遍, 尾尖轻柔而无声的拍打从膝盖处传来。艾格低头去看那双灰眼珠,它向他投来幽静的凝视。某一瞬间,有个念头一闪而过,比自己是只松鼠或者兔子还要古怪的念头:那尾鳍的动静像极了一双手掌的安抚。
黄色的光线离开地上的水迹。
“只是一滩打翻的酒——你在怕那动物躲在酒舱吗?”
“我没这么说。”
“要我说, 压根不需要找什么,没有门锁, 没有看守,大海就在那儿,它还会去哪儿?那是海里的动物。”
“是这么回事。”又是一道光扫过,“走吧。”
脚步声逐渐远去了。
搜寻彻底结束时,圆月已经快要消失在大海的最远处,海平线底下的黎明却还没到来的迹象。
夜雾在片刻间已由淡转浓,事务长带着一群人消失在雾中,没人知道这个兴师动众的夜晚是否令那张面具下的脸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终于从躲藏处出来,走在回舱室的路上,海风一吹,艾格只觉身上都是一块一块的潮湿凉意,手臂,双腿,胸膛,每一处碰过那动物的地方都得要一会儿才能干透。
接着他摸了摸后腰,摸到了不亚于小腿的潮湿,记起人鱼刚刚落在身后的两只蹼掌,却不记得从头到尾它悬着的手臂有过触碰。
停步回头,连脚步声都没有的动物正在从很远处的夜雾里跟来。
那半截长尾淌在地上,像束黑色流水。人鱼大半身躯竖直而立,他走上十步,它可能才动了三步的距离,不管蜿蜒在地上的鱼尾是怎样一个优雅模样,那部位也显然不是为陆地而生的。
艾格望着它缓缓来到跟前,端详了会儿它仰着脸、发顶才到他肩膀的样子,随后他从它颈间捞过一缕湿漉漉的头发,放到鼻端闻了闻。
离开了酒精的干扰,只剩满满的海水气味,草药味已经彻底消失。放眼整艘船,没有一个地方能让它洗出这身海水味,不难猜测它之前回到了哪里。轮船和大海,搞不好都是它来去自如的地方。
松开这缕黑发,艾格望向那片沾上甲板污迹的尾鳍。海面就在一舷之隔,它却拖着这条不属于陆地的尾巴跟了一路。
“是想来我们的爬梯上坐一会儿吗?”
闻言,人鱼原本正在抬高的脖颈忽然不动了。
那是种不动声色的停滞,你可以说它是听懂了,也可以说它只是在判断这突然出现的声音。人鱼苍白的脸像船舷外的深海一样平静,也像深海那样可以藏下一切。
四目相对,艾格没能从它的凝视里找出半点裂缝。
直到他伸出手,穿过那片头发,摸到它僵直的后颈——这一点点触碰好似击打,缝隙猝然裂开,两片睫毛忽地颤了颤,脸上的颤抖来到脖颈,就变成了喉头的滑动。它把肩膀向他抬高,他的手指于是来到它的脊背。
湿意从指尖的一点变成掌心的一片,艾格弯下腰,另一只手捞过它的鱼尾。一个没遭到半分抗拒的横抱。
每一寸绷紧的肌肉都让这具躯体显得更加沉重,艾格把它放上船舷,鱼尾自船沿流淌到了甲板上。只需稍作后仰,人鱼就能背朝海面倒下,但轮船轻微一下摇晃,它的蹼掌就紧紧扣住了船舷。
仿佛是害怕落海的样子。
没有一条鱼应该害怕回到大海。
夜雾开始围绕不散。比志怪动物本身更加捉摸不定的是那些伴随而来的举动——它来到这艘船的意图,它回到这艘船的意图,它一副不通人言的样子。刚刚历经一场躲藏,大海就在背后,而现在,它双手紧扣着船舷。
“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没等它有什么反应,艾格低头捞过垂落的鱼尾,“你听的懂。”
“会听,会看,会思考,会感受——”黑鳞的触感细腻而奇妙,细小的颤抖从手掌底下传来,“还会伪装,对不对?”
他没有去看人鱼的表情,大多时候,这动物对面部的控制能细微到鳃片的每一根骨刺,他只是望着手里这把鱼尾。手掌里,鱼尾在随着话音一点点绷紧,黑鳞在无法克制地轻颤,连柔软的尾鳍都因完全绷开而仿佛有了锋利之感。
接着艾格碰上了这片尾鳍。
像是蛇类找到一根称心的枝干,那透明软体登时往手臂缠来,本能般的死死绞缠遇上一截臂弯抬起的动静,转瞬又像遇敌般停悬不动。蹼掌扣紧船舷,人鱼撑起半身,那是个要落回甲板的姿势,但没等它的鱼尾挪动一分,艾格另一只手上滑,一把握住了那尾鳍的根部。
几乎是同时地,一记快速而大幅的颤抖从整条鱼尾溢出。人鱼就像寻常动物被捏住后颈那样,整个凝固在了船舷上。
极度的寂静中,艾格抬头去看它此刻的神情,那长鳃不停颤动的脸正在朝他收起所有呼吸。
它并不是一无所知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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