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他盯着那双绿眼睛。
“好吧。”男孩脸上没有被拒绝的沮丧,“现在也确实不是唱歌的时候,我得先搞清楚这是哪里,回去看看地图,让搜救船找到你的位置。”
盛夏群岛的岸线蜿蜒险峻,海面暗礁密布,眼睛可以到达的地方,换做轮船,谁也不能确定需要途径的海域有多广大。男孩显然很有航行经验,一切井井有条。
“……回去的路也得找一会儿,因为我不熟悉这边的森林。在这之前,你最好先来点水和食物,你的脸色很差,真的没受伤吗?”
这回人鱼听懂了。长尾在水中摆动,洗净冒出来新血。他依旧没有回答。
人类幼崽主意很大,他当然没有听话地待在原地。
“受伤的话,你可千万别睡过去。”走之前他再次保证,“我马上就会回来。”
幼崽走了,但走不出溶洞。人鱼闭上眼睛,静等返回的脚步。
涨潮出现在无声无息间,潭水连接着海的通道,很快地,潮水就会淹没他的腰,他的肩膀,堵住溶洞的所有出路,最后能够停留的仅有洞口高地。他会待在这里。被困住的一天天,由死亡威胁催生出的恐惧能持续多久?幼崽比成年人类脆弱,无法坚持太久。
食物短缺的季节,海上的人们管这叫储备粮。
脚步声回来了,比预料中的晚了太多。
绿眼睛重新出现在洞口,蓬松的头发和睫毛全都变成了湿漉漉的。
他游了出去,又游了回来。
“怪事,还没到太阳落山时就涨潮了,你们这儿的大海怎么不讲道理?还好我潜水的本事也不赖。”
迎接他的本该是志怪动物不再遮掩的长鳃,冷冷的竖瞳,异类有意恐吓的面貌足够骇人,但洞口直直伸出了一只手,打断了第一幕恐惧的揭盘。
“先来点果子,附近森林里只有这个。”
比两鳃更先抽动的是鼻子,人鱼闻到了陌生的血腥。
血腥来自包裹果子的手帕,以及幼崽的手掌心。
“水再涨下去,出去就有点难办了。森林里的路也不太好走,泥塘里面还有水蛭……你知道那种虫子吗,我刚刚还被咬了一下,挺讨厌的。”
感受到对面无声的注视,男孩不由强调:“是讨厌,我不是说害怕。”
闻到了。人鱼想说。恐惧,还可以再多一点。
终于,细小的气息像石缝里渗出来的甘泉,仅仅是游丝般的一瞬,却被饥渴的嗅觉一丝不剩地抓取。
“你真的是饿坏了……你……都不吐核的吗?”
男孩望着虚弱的落难者将所有沙果一口吞咽,“不够的话我再去采,但你最好把核吐出来。”他模仿听过的长者语调,悠悠吓唬道,“不然种子会在胃里长大,撑破你的肚皮。”
味如嚼蜡的动物抬起眼皮,掀了掀疼痛的尾鳍,慢吞吞吐出了一个核。人类幼崽的笨游戏。
“嗯,手帕也得还我一下,那是安洁莉卡的。”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声调渐渐低了下去,递出果子的手再一次从洞口伸了过来,“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弄丢了就麻烦了。”
手伸过去的地方半天都没回应。
许久之后,先是轻轻的嗅闻游动在掌心,接着,有道濡湿的触感舔舐过伤口,被树皮蹭破的皮肤吃痛一瞬。男孩嗖一下把手收回,疑惑看了看自己的伤口。
“……安……洁……莉……卡……”
人鱼念出这个名字,双眼停留于沾染血迹的手帕。那是对血腥的本能探寻,也是对于某种端倪的敏锐捕捉。
“一个总是乱跑的小女孩,糟糕的是,她现在可能受伤了,手帕就落在森林里,也许是摔了一跤,也许……最好那个冒失的笨蛋只是像我一样,被树枝刮了一下。”
窄窄一个洞口,不安与忧虑占满了整张稚嫩的面孔。
人鱼细细凝视幼崽的神情。黑暗,寒冷,饥饿,死亡……还有泥塘里的虫子——和那些东西里诞生的不一样,空气里有丝丝缕缕的恐惧,更隐晦、更深切。太阳的气息在侵入皮肤,覆盖深海的温度,暴晒和饥饿带来同样的疼痛。血肉淋漓的长尾开始为久违的进食微微颤抖。
“可我到现在还没看到她……天快黑了,等我叫人准备好你的搜救船,得去森林更深处找她。出门前她还大声嚷嚷,不要侍卫的跟随,因为故事里说了,遇到危险时虔诚的女孩自己能长出翅膀,变成海鸥飞走——多笨的小女孩才信这个?希望这次她能好好明白。”
遇到危险时她会长出翅膀,变成海鸥飞走——冰凉涟漪在漆黑瞳孔里微微扩散。人类的交易向来如此吗?幼崽的鲜血,女孩的鲜血,鲜血没有一丝设防——是的,有祈盼在里面。
人鱼闭上眼睛,嗅尽最后一丝恐惧。
如果这是交易。
诅咒与祝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像海上的风暴会被坏心情翻动,背负诅咒之人的恐惧会被掌控。但——恐惧也没关系,他暂时不会完全食用他的恐惧。暂时。
洞内没有第二个储备粮。
幼崽开始忙碌,天黑时离开,天亮时又回来。
晨间的消息与海鸟的鸣叫此起彼伏:搜救船昨晚就出海了,航海图上能够确认这里的位置,最迟今晚你肯定就会得救。终于找到安洁莉卡了,谢天谢地,她手脚完整,没有成为野兽的小甜点。
然后是再次伸过来的手,“我带了新鲜的水果和食物,你先来点。”
起初人鱼用眼睛去挑剔那些食物,接着,在洞口另一边几乎强迫的分享下,用嘴巴知道了沙果,葡萄、苹果派、白面包……以及蜂蜜羊奶。
对着始终沉默、还时不时闭眼养神的落难者,男孩时时提醒:睡着了吗?醒醒,你会掉进海里。
于是落难者只能睁开眼睛,凝神去听。
琐碎的夏日旅行,没有见过的椋鸟与彩贝,群岛盛产的瓜果,集市的马戏,剧院的歌剧,人类幼崽并不擅长分享事情,当成是功课一样,不停发出醒神的声音,东一句西一句讲完旅行,只能讲起最熟悉的地方,第一句是自己的家乡,家乡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
满意地看到对面睁开眼睛看来,似乎有点兴趣的样子,男孩眨眨眼,打了个哈欠。
“等你得救,我们都可以回家了。”
最后一次离开时,他跳下石台,又很快爬了上来。
“对了。艾格·加兰海姆,我的名字,你呢?”
安静潮湿的人影倒映在两汪碧绿里,由漆黑与苍白伪装而成。微卷的红发在额前随风跃动,金的,绿的,红的,各种色彩,还有光,细碎的光,一下又一下忽闪在阵风里。
长鳃被按捺在发间,深海动物与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对峙,换来人类一句追问:“嗯?你的名字?”
于是脑袋微微偏离,眼睛同时移开。人鱼看向鳞片斑驳的长尾,用熟练的沉默回答。
被拒绝友谊,男孩有点不高兴了。
“……好吧,高贵的蚌壳先生。”他抱起双臂,也别开脸,“那么,劳驾您再坚持一下,轮船马上就要到了。”
但这注定是一场无用功。
搜救船找对了位置,在空荡荡的礁石周边徘徊了三天,于一个雨夜最终离去。
男孩回到溶洞,海水已深至腰部,洞中阴暗潮湿一如往常,咸涩发苦的气味却越来越浓,游鱼与虫豸消失殆尽,只剩下最深沉的寂静。
黑暗中的一双眼睛注视那渺小的身影趴上巴掌大小的洞口,闷闷张望了半天,又跟随那个背影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出溶洞,走进了盛夏群岛的无边阴云里。
阴云之后是暴雨,暴雨催生海上的恐惧。
恐惧——成年人鱼的第一次进食位于盛夏之岛庞大的礁群,轻松,漫长……索然无味。恐惧没有味道,被记住的只有鲜血的气息,灵魂的气息……人类的气息相似又迥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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