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耐医生。”那男孩皱着眉说,以为这是一次很长的分别,“遇到外面的坏人,记得给我们送信。航线上每段海岸都有加兰海姆的驿站,那里养着很多信天翁,挑一只翅膀最快的,如果一路顺风,好人们的故事也别忘跟我们说说。”
他祝福道:“一路顺风。”
……偶尔地,他会放任自己思绪停在那里,想象一下老人最后回眸看到的场景,他总觉得映入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城堡与雪山,是那座消失小岛最后的图景。
还有那个男孩。
他脸上的无知,他身边的雪,他说的话——坏人,好人。
好人、坏人。还没长大的孩童总喜欢这样说,听了越多的故事,就越笃定那一套,越得分清“邪恶的、善良的”,他们笃定世间光暗像黑白那样泾渭分明,笃定人间城堡与邪恶传说隔有障壁。
而现在,像故事里常说的,“转眼多年过去了”,他知道光暗的交融非黑非白,颜色是代表一切的灰,障壁如沉岛下陷,踩上去才知是唯一实地。
艾格看着楼下两人接耳私语,心里想到的却是昨日舱室里三人相似的神情、吊床上讨论海上奇谭的一道道声音。
还有他们随口一编的故事。
“家破人亡的贵族孤儿……”
“……历经风险打败仇敌,夺回家族的财产与爵位。”
他先是为这娓娓动听的说法短暂地笑了,随后望到远方礁石,才觉等候的漫长。
医生去哪里了,货舱水手长那儿?船长室?……中午已经过了。伸手关上半扇窗,又轻飘飘推开,让木窗重复两次嘎吱后,他百无聊赖地开始数起海鸥,一只,两只,三只……长翼白羽,短喙鹅黄,那只信天翁像是渡了很远的海,湿淋淋地飞了过来,飞往船头。
艾格目光跟过去,那是船长室的窗户。
第18章
克里森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舱室。
“船医不在吗?”他不停打着喷嚏,“阿嚏!阿嚏——帮帮忙,该死的,我觉得我被人鱼诅咒了,昨晚一离开水舱就开始这样,手脚使不上力,脑袋疼得像在被鱼啃。”
伊登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仔细观察了会儿他的面色。
“你只是发热了。”他对这个有经验。
“最好是这样。”
“昨晚下了很大的雨,不少人都受了凉,你不是第一个来找医生的。”
伊登熟练翻找起医生的药箱,递给他一个玻璃罐子,里面装着深褐色的干草药。
“嗯,就是这个,煮一煮,喝下去,一晚上你就好了。”
“大家喝的都是这个?”克里森拿起药瓶上下打量,又环顾屋内,试图找出点更熟悉的治疗工具,“这玩意儿管用?”
“当然。”遇上质疑巴耐医生的人,伊登连声音都会大一些,“如果喝完这个还头疼,你可以怀疑我给你拿错了药剂,但可不要怀疑巴耐医生的本事。”
克里森耸肩:“原谅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干草。”
“我以前也没见过,后来巴耐医生用这个治好了我。”
“也是发烧?”
“发烧加肺病。”伊登告诉他,“那时候我父亲找了当时镇上最有名的医生,给我的手臂和胸口各放了两碗血,我觉得我身体里多余的毒水已经流干,但肺部还是在不停地烧,脑袋还是清醒不过来。我以为我再也醒不过来了,直到巴耐医生喂我喝了两碗这样的药剂,仅仅一个晚上,我就活蹦乱跳了。”
“听上去比巫术还神奇。”克里森闻了闻手里的草药,五官全都皱到了一起,“闻起来像凯里醉酒后吐出的东西。”
“治病的药都是这样,喝起来也很苦。”
“如果不是有什么见鬼的疫病,我绝对不碰这东西。”克里森还在怀疑,摸着自己发烫的额头,又忍受似得闻了闻,“但好歹……这比放血来得方便。”
伊登知道他们的说法:“鲜血在船上总是不祥的。”
“所以大家都不乐意来找船医,原来的船医只会放血这一招。”
“换我我也不乐意,从很早时候开始,我就只相信医生的药剂。”
伊登忽觉在这一点上,他这个来自小岛的乡下佬比这些去过大港口的水手懂的更多。
“巴耐医生说过,不管是小刀放血、还是水蛭吸血,那些人人都在用的办法压根治不好病,他已经七十多岁了,经验让他早就摒弃了那些东西,他告诉我们,那些都是野蛮愚昧的。”
“这得等我试过这剂药再说。”克里森并不全信,“我还蛮喜欢那种小虫子的,你们管它叫水蛭?我们那儿管它叫医虫。只需要小小一条,吸在我发肿的膝盖上,没几天就能让我的膝盖正常弯曲。而且它只会让我流一点点血,船医把它挑开时,我几乎闻不到血腥味。”
他撇撇嘴,怀念道:“……可惜那是陆地上的虫子,在海上撑不了多久,潘多拉号曾有不少,但它们比上一任船医死得更早。”
“我以前也相信那种虫子,也管它叫医虫。但是巴耐医生从来用不上它。”
而且老人家还蛮讨厌那种虫子,伊登在心里补充。
堪斯特岛的野沟也有不少水蛭,他还见艾格抓过。刚来岛上那会儿,个子才到他肩膀的红发少年把裤子卷上膝盖,象牙色的小腿伸进春季的泥塘里,神情平静得像在用温泉泡脚,但等到那条腿再拿出来的时候,已经有七八条滑腻黑虫挂了上去。那些虫子吸饱了鲜血扭动的场景一度令伊登浑身发麻,艾格一条条把它们拔下来,装进布兜,小腿就流下一道道血痕。
他从此明白,这位新来的伙伴和自己的胆子大概是两个极端。
他们把水蛭拿去隔壁镇上,蛮多人需要这虫子来治病,五个铜币一条,剩下的拿回诊所,总有病人只信这个,不信药剂。而医生是见到了艾格腿上的血痕,才开始彻底不用那虫子,老人家生了好一阵气——其实也就半刻钟,但伊登很少见老人那么不平静,除了最开始礁石那一次。
次数多了,伊登便发现老人家对艾格流血的事情总是特别敏感,后来他觉得自己找到了原因——艾格在那块礁石上流的血太多了,像是把身体里所有的血都流光,再出一点点血就会带走生命,那场面对于一个老人家的刺激实在不轻。
就连伊登自己与艾格相熟之后,每见他受伤都能联想到那画面,呼吸得随着脑中血色缩一缩,更别说满心爱护的老人家了,所以每见一次艾格的血,他必得抖一抖手,胡须像风中枝丫掀起,接而皱上半天花白的眉。
这样想着,他又开始问窗口的艾格:“医生怎么还不回来?”困意令他眼皮沉重,这一晚上的夜岗与惊吓像噩梦一样费神。
艾格回到桌边,给自己拆换起左手绷带,伤口已经结痂,下一次换下来的绷带想必不会带血。
“再等半小时。”他说。
伊登以为他的意思是再等不到,他们就先回舱室睡觉,却被他后半句话吓回了一个呵欠。
“然后我们去船长室找找看。”
话音刚落,舱门再次推开。
三人闻声望去,进来的却并非熟人。
门口之人个子纤细,蜜色的皮肤在日照里润泽有光,他环顾了一圈,开口就问:“医生呢?”短短一句,是从未听过的口音。
随即艾格就见一双琥珀色的眼珠转了转,直直朝自己看了过来,不加掩饰的目光一路从他的面孔,下滑至他拆完绷带的左手。
瞥见这人的装扮、以及那截手腕上明显的木枷印痕,艾格才想起在哪里见过他——船长室的门口。只不过他现在没穿亚麻内衬,上半身只有一件无扣的褐色短马甲,露出了大半蜜色的胸膛、劲瘦的腰部,一个木质的青色腰带松松地圈在窄胯上方。
克里森喊出了他的名字:“……雷格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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