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诸岛的代表全部缺席,而这次会议的召集原因恰恰就是他们。十六艘船袭击了双子岛,烧毁了港口和里面的船只。一个东部海域议事代表设法逃出,在袭击发生两周后失魂落魄地在大岛靠岸。据他所说,袭击者并没有费心掩饰身份,十六艘都是北方人的长船,甚至在显眼处漆着其中一个国王的家徽。穿着海豹皮大衣的士兵先占领了北岛,第三天就跨过狭窄的陆桥,控制了南岛。议事代表恰好在南岛的红藻养殖场洒药驱赶海蛞蝓,一看见村庄冒出浓烟,就直接划着那艘绝不适合远洋航行的小船逃往外海。
祭师和我到达的时候,大岛议事会已经从最初的震惊里恢复过来,进入了猜疑阶段,大致分成了四派:一派认为必须帮助双子岛驱逐北方人,提醒在座的人不要忘记八十多年前的“雪狼”国王,同样来自北方诸岛,他麾下的海盗一直以来都是诗人最爱写的嗜血怪物。一派表示迟疑,指出群岛之间的协议是贸易协议,没有军事援助的义务。第三种意见是“万一这位议事代表夸大其词怎么办”,但另一派反驳道大岛随时可以派船前往双子岛,没有必要在可以轻易验证的事情上撒谎,如果情况属实,所有岛屿都应该从贸易协议中剔除北方诸岛,禁止他们的船只靠岸。
两艘快船被派了出去,一艘往北,要求三位国王派遣代表到大岛议事会解释这场袭击。另一艘去双子岛。一来一回需要五天,就算天气和洋流不好,最多不超过七天。然而船离港十八天后,也就是我到达大岛的第四天,信使仍然不见踪影。
议事厅气氛惨淡,被一团揉杂了困惑、愤怒和惶恐的乌云笼罩着。我和你隔着火堆对视了好几次,最终你站起来,走了出去。我低头盯着纸和墨水瓶,没有人发言,没有值得记录的字句。我说我希望出去休息一小会儿,两个祭师扬了扬手,表示同意。
我在码头找到你,我们两个站在灯塔的阴影里,眺望逐渐变暗的天空。火堆都还没有点亮,灯塔的守卫在搬运木柴,一次两捆,塞进绑着麻绳的篮子里,让塔顶的人吊上去。除了西北面两艘返航的渔船,大海空荡荡的。
我评论了你的头发和长袍,推迟谈论情况不明的东北海域和失踪的信使,但你愿意思考的话题显然只有双子岛。你说战争会来,用的是表述公认事实的动词变形,渔民谈论春季回归的鱼群时就会用这个形态的“来”,鱼群永远随着洋流返回,从不令人失望。
我并不同意你的悲观看法,当时我仍然没有摆脱旧世界的惯性,仍然对协议、常理和人的信誉抱有信心。也许这是某个国王的仓促决定,我的论证是这样的,别忘了北方人有三个君主,以前也有过野心膨胀的战争狂人,但另外两个当权者每次都能把越线的那一个拉回去,这套安全制度从未失效。
你没有被说服。你问我,“如果”——在这个词后面你更换了句法,动词添上了委婉的后缀,搭建虚构的状况。如果战争不可避免,伊坎岛会参加吗?带着我们的航海技术,我们为数不多的船,还有我们驯养的海豚?
我认为你问错了人,我无权下决定,我的意见无关紧要。你显得有点烦躁,说这只是一个假设的状况,又不是正式磋商。于是我犹犹豫豫地重复了一遍祭师的意见,伊坎岛不希望卷进任何争端。
“我问的不是祭师有什么看法。”你说,“我想知道你的。”
我没有别的看法。毕竟伊坎岛自保的方法只有两种,而且两种都轮不到我们随意控制:其一是位置偏远,没有船队乐意花费力气和食物储备占领一个贫瘠的小岛。其二就是火山周围的凶险洋流,连我们自己的船也偶尔会遇险,更别说没有海豚探路的外岛船只。但是,如果真的有哪个酋长、国王、理事长或者宗教领袖下定决心要把伊坎岛收入囊中,我们很可能连逃跑的地方都没有。
这不是你想听到的回答。你心目中的最佳解决方法是集结所有能集结的船队,不仅把北方人赶出双子岛,还要一直逼到他们布满碎冰的港口里,彻底改写现有的贸易协议,加上新的条款,防止第二个“雪狼”国王在任何岛屿上出现。
我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耳朵,为了驳倒你,我甚至为北方群岛辩护起来。我指出我们应该耐心等信使回来。知道“实际情况”之前,有什么必要讨论“如果”和“假设”?我指责你的想法“过于暴戾”,拉扯出一些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的理由:也许北方群岛经历了一个特别严苛的冬天,也许发生了喷发,岩浆毁掉了农田。再说,你怎么能确定是国王的船队出海劫掠,万一是饥饿的岛民?
我们都不知不觉提高了声音,引来了灯塔守卫的目光,只好改成恼怒的窃窃私语,像两条互相吐信的蛇。你说我的怯懦令你感到失望,北方诸岛不会只满足于双子岛的田地和海产品,除非他们得到足够的惩罚,而且这惩罚必须由所有贸易岛屿一起执行。置身事外并不能保护伊坎岛,穿海豹皮大衣的士兵总有一天会出现在我们的港口,不因为饥饿,也不为任何争端,纯粹是因为他们能这么做。说这一切的时候你始终用着我的语言,但句子却循着你的母语结构展开,确凿的词语描述假设的未来,在我听来既准确又充满谬误,仿佛一张自相矛盾的图画,已经成型,同时又不能完全确定线条走向。但我们不关心语法,争论到这里彻底崩塌了,变成毫无意义的互相攻击。
首先逃跑的是我,甚至没有费心找借口,直接转身走了,你没有说话,更没有追上来。我告诫自己不要回头看,大步返回议事厅。会谈仍然停滞不前,一个祭师睡着了,靠在他的双胞胎兄弟身上。火堆旁边一个绑着黄色缎带的议事代表也是,头垂到胸口,像是在叩拜火山,鼾声连我这里都能听见。
你没有再回到议事厅来。天彻底黑下来了,没有人报告信使归来,人们零零散散离开议事厅。大岛为访客准备的住处在码头附近,离露天市集不远,一排互相紧靠的双层石砌小屋,一楼留给宾客,我不知道那里的卧室是怎样的,从没进去过。我睡在仆役用的二楼,那里有四张刺人的稻草床,那一次祭师学徒没有来,所以我选了正对着天窗的那张床,独自躺在那里,盯着空荡荡的夜空。
月亮缓慢挪进视野,停在天窗中间。我翻身起来,坐了一小会儿,又躺下去,很快又起来,踩着凳子,抓住窗框,爬到屋顶上。月光明亮,每一片石瓦的凹凸纹路都清晰可见。我顺着石屋旁边的椰子树滑到地面,钻进树林。
无人的露天集市不再让我害怕了,也不如我记忆中那么空旷。为了抄近路,我穿过那些蜂巢一样的商铺,从阴影走进月光,然后再次被阴影吞没。直到这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打算跟你说什么,我只是想见你,把我们搁浅的对话从被北方诸岛的狰狞岩礁里牵出来,修补完整。
路上的火把大部分都熄灭了,高高矮矮的房屋埋在不均匀的黑暗里。你的窗户仍有灯光,门前的火把也还燃烧着。我原本打算绕到阴影最深的地方,偷偷敲窗板,但最后还是走进火光里,敲门。
如果你见到我很惊讶,那你也掩饰得很好。你站在那里,没有往门外再走一步,也没有邀请我进去的意思。我马上就后悔敲门了,噼啪燃烧的火把让我感觉无处可藏。我以为等我站在这里,自然就会想到合适的措辞,这个希望显然落空了。我和你互相盯着对方,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我说出接下来那句话,也许灵感终于屈尊降临,也可能是因为你准备当着我的面关上门。
我叫了一声你的名字,门又打开了。
“你的船还在原处吗?”
你没有马上回答,我屏住了呼吸。然后,你笑了,不很明显,尤其是在闪烁不定的火光里。你还穿着议事会的长袍,但是头发不像傍晚时那么整齐了,好像被揉过。我记得我当时在想,你看起来很像观察水面的鱼鹰,不过不清楚你想捕猎的是什么。你终于开口,确认小船当然还在原处,已经好多年没有用过了,你自己也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我没有再说什么,我们之间这份刚刚形成的休战协议像蛛丝一样脆弱,我和你各牵着一头,我担心多说一个词就会把它压断。你取下火把,我走在你旁边,朝着那个通往海湾的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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