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起来不像大岛人。”那个抱着一叠斗篷的男人说。
*伊坎岛是我的母岛*,我简洁回答,*有点复杂,也许现在不是讲故事的好时候,总之,我需要见酋长,这很紧急*。
“具体是什么那么紧急?”
*关于火山*。我说。
他打量着我,眼睛从下往上扫了一遍。我看起来肯定不怎么样,浸透衣服的泥浆已经板结,手和头发也都是泥,幸好我从来没有留长发。
“伊坎岛也发生喷发了?”
还没有,我希望永远也不会有。我也许知道该怎么阻止降临在北方群岛的那种灾难,但我需要帮助,很多,很多帮助。
“你需要见的不是酋长,是巫医。”对方说,把怀里的斗篷放到草垫上,“跟我来,伊坎岛人。对了,告诉我,你们真的会驯养海豚吗?”
第25章 第81-83页
如同南方群岛的教派,巫医也分成……我不知道具体多少种,藏书室某处肯定有详细记录,但我对此并不真的感兴趣。我自己只见过两种,一种倾向于利用矿石,药剂和“适宜的天象”,就像会魔法的药剂师。另一些更血腥,用血、咒语和动物内脏来对抗疾病,这就是为什么后者更受诗人欢迎,尽管宰杀动物的巫医人数更少,却在叙事诗里占了更多的篇幅。
我被带去拜访的是第二种巫医,在眼睛见到之前,鼻子就先闻到了。血和晒干皮毛的气味,但血不是新鲜的,已经枯干很久,连臭味也散尽了,剩下一股闷闷的尘土气味。很多个夏天以前,海豹还在伊坎岛的北部沙滩出现的时候,人们捕来两三只,剥掉皮,切分脂肪和肉,当时飘散在空气里的,就是同样的味道。
因为挂在树枝上晾干的鹿皮,我想象巫医藏身于被苔藓覆盖的帐篷,不过实际见到的却是木屋,不是那种随意搭建的避难处,而是用结实木柱支撑起来的长期居所,几乎有半个大岛议事厅那么大。时间很早,但门前已经排起了队,不长,七八个人,有人提着两桶鱼,有人背着半只血淋淋的羊,也有人拿着小布袋,从袋子上的精致刺绣看来,里面装着的不管是什么,都很可能比整群羊还要昂贵。
“我没有任何……”我不知道南方群岛人怎么形容占卜的费用,礼品?代价?供品?还是只说费用就行?太久没使用丛林群岛的语言,我的词汇量像一个浑浊的池塘,水深仅到脚踝,而且到处都是野草。
“我没有带任何适宜交换的物品。”最终我这么说,非常笨拙。
“先问。”那个估计是学徒的男人回答,“巫医会告诉你价格,以后再想办法支付。”
我走到队伍末尾,跟在滴着血的半具羊尸后面,慢慢往前挪动。羊血标记出我们的路径,每隔两步一小滩,再隔两步又一小滩,滴在无名黄色小花上,滴在石头上,然后滴在沙子铺成的小路上,最后滴在门前的木台阶上。等阳光穿透稠密树冠,洒在我身上,背着半只羊的女人进去了,我站在半开的木门前,侧着头偷窥里面的黑暗。
这座木屋肯定有别的出口,我没有看见背着羊的女人出来,事实上,我没有看见任何人从这扇门出来。木门忽然重新打开了,涌出一股干燥花瓣和呕吐物混合的气味,一只戴着金色镯子的手示意我进去。
我进去了。
门后面没有人,这让我很惊讶,毕竟门缝里刚刚才伸出来一只手。木屋里面没有我预想中那么昏暗,小门厅里的光线是蓝灰色的,像下雨天,这个想法一浮现,我似乎立即听见了雨声,打在铺了草的屋顶上,声音细微,然而真实。背后某处传来关门的砰砰声,我扭头去看,小门厅竟然消失了,木门也不见了,我身后是一堵石墙,挂着几个藤编篮子,塞满了晒干的野花。
*魔法在南方群岛尤为强劲*。我想起了《群岛游记》里的形容,看来作者并没有撒谎。我试探着摸摸石墙,然后使劲推了推,石头坚实冰凉,不像是假的。我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那个房间似乎没有出口,看起来也不像木屋,更像潮湿的山洞,又或者说,更像我记忆中伊坎岛神庙的大厅。我贴着石墙走了几步,一脚踩进水里,地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水池,池底躺着一堆火山玻璃。
*不要卖弄你们的法术了!*我对黑暗大喊,*让我出去!*
意料之外,马上就有一个声音回答了我,很近,仿佛就在面前,但我面前空无一物:“不是卖弄,伊坎岛人,我们不知道你看见了什么,每个人的路都不一样,我们没有义务去找你,你必须自己找到我们。”
“怎么找?”
这次没有回应。
我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然后第二圈,思忖着不知道是否曾经有人永远迷失在这里,不管“这里”到底是哪里。我停下来,看着水池,它看起来和神庙里的一模一样,也许巫医从访客的记忆里窃取碎片,再把它们胡乱堆砌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应该能在水池右前方找到通往藏书室的门。
我短暂闭上眼睛,想象那扇门,然后看向右边。
石墙上有一扇门,仿佛一直都在那里,地面上甚至有反复开关留下的划痕。我推门进去,走过冷风萧瑟的走廊,像小时候那样用手摸着通气孔。走廊尽头是第二扇门,低矮,沉重,我用肩膀把它顶开,发现自己站在了大岛药剂师的缮写室里。明亮的秋日早晨,高而宽的窗户放进剔透的阳光。一瓶墨水打翻在最近的桌子上,一汪黑色缓缓滴落。我后退了一步,关上门,跑下楼梯,我打算跑过煮着药剂的大厅,一路穿过森林,到村子里去,而你会在那里。然而楼梯把我引向一个漆黑山洞,水深及腰,每走一步都回声重重。鸟类扑翼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由熔岩组成的海鸥落在我的肩膀上,炽热的爪子烧穿衣服,我能闻到皮肤烧焦的臭味。*我试过了*,鸟儿在我耳边说,*没有人听*。
*从来没有人听*。岩浆鲸鱼接口,红光照亮了整个岩洞。熊涉水走来,水滋滋作响,冒出白烟,它后面有一头鹿,旁边是两只丛林狼,一群蝙蝠绕着鲸鱼飞舞,发亮的膜翅看起来几乎是透明的。
*人们永远认为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关心,渔获,战争,商船,锅里的炖菜*。一条蟒蛇说,它盘踞在一块凸出的岩石上,眼睛是两点小小的火星。*我们的警告听起来很可笑,很遥远,太微小,但我试过了,我警告过他们。*
岩洞震颤起来,听起来像水下传来的歌声,每一块石头都在共鸣。这是个火山口,不是岩洞。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但它突然就出现在脑海里。我抬起头,看见了从岩缝之中露出来的灰白天空。动物们都消失了,我在黑暗中向上攀爬,仅靠手指摸索可以着力的岩块。烟从脚下涌上来,竟然有一股干燥花瓣的味道,夹杂着呕吐物的酸味。我的左手滑了一下,幸好另一只手已经抓稳了岩缝边缘,我爬出了火山口,倒在一张破破烂烂的草席上,喘着气,头上并不是天空,而是被炉火熏黑的屋顶。四张苍老的脸俯视着我,一双手把我扶了起来,另一双手递给我一个椰壳,里面的蒸馏酒发出强烈的泥土腥味。
“你花的时间比其他人长很多,伊坎岛人。”
我吞了一口蒸馏酒,意料之外,它确实让我感觉好了很多,于是我又灌了一大口。木屋里并没有别的房间,只是一个宽阔然而四处漏风的大厅,墙板开裂的地方用别的木板钉上,从缝隙里能看到外面的树。没有石墙,更没有水池,干燥花束挂在天花板上,很多,可以说是一张倒吊的毯子。四个老妇回到草席上,一个人盘腿坐着,另外三个倚在软垫上。她们默不作声地看着我喝酒。
我问她们刚才的是不是幻象。
“是的。”其中一个巫医回答,她戴着金色手镯,“有时候也不是。”
曾经有人迷失在幻象里,永远出不来吗?
“当然。”
这个人最后怎样了?
“我们把他埋葬在森林里,就像埋葬他的祖先那样。”
椰壳里的酒还剩一点,我干脆喝完了,连同底部的絮状残渣。我思考措辞,在脑海里把问题揉捏成不同的形状,最后决定从预言讲起。但巫医们已经知道了,是“和老树对话的人”告诉她们的,我不知道谁是“和老树对话的人”,也许这是职业总称,并不特指某一个人。老树已经在为死亡做准备,她们说,两个夏天了,没有结出哪怕一颗果实。换作以前,秋天掉下来的坚果又多又大,人就像在坚果里游泳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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