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潮湿的清晨,幸好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不需要点蜡烛就能看清楚家具和门锁。我裹着毛毯,赤脚站在沾满露水的草丛里,脑子里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尤玛索”。
地面并不是在摇晃,而是在震颤,伴随着一种低沉的杂音,说不清楚来自哪里,似乎在脚下,但又像在山的深处。“巨兽呻吟”,尤玛索是这么形容的,我突然就理解了他的意思,我的梦里也有这样的声音和同样的震颤,就像困在岩石里的鲸鱼翻滚挣扎,却不能脱身。我摇摇晃晃走到一棵树下,紧靠着树干。其他人也从房子里跑出来了,手拉着手开始祈祷,伊坎岛常常经历地震,人们并不显得慌张,只是有些困惑,许多个脑袋转动着,环顾四周,搜寻怪声的来源。
*你们不明白*。我想跑过去冲他们大喊大叫。*你们不知道,你们不会相信的*。但我在原处没动,抱紧了树干,像个吓呆了的小孩。地震平息之后许久,祭师们找到我的时候,我仍然在那里,好像一个披着羊毛的巨大蘑菇,依附在树下。他们给我灌了一点蒸馏酒,把我带到神庙里去,就像渔民拖拽一头死海象那样。
我在神庙里关了一整个夏天,然后是一整个冬天。时间对于我来说就是间歇的黑暗,梦,黑暗,梦境再度侵袭,然后又归于黑暗。祭师们问的问题,我都没有答案。我的梦就像寒冬早晨在海雾里忽隐忽现的幻象,人们能大概看到木屋和市集的轮廓,但你不能要求我说出那些不存在的房屋具体有多少个窗户,或者市集里摆卖的水果种类。两个祭师学徒整天跟着我,一对双胞胎兄弟,并不比红鲷鱼大多少。他们守在我的房间外面,从不阻止我出去,但也不让我离开他们的视线。即使当我逃避睡梦,深夜在神庙低矮的走廊里游荡,这两个人也悄无声息地在后面盯着。
来看我的通常是科摩兰爸爸。像海豚一样,他是我获取信息的唯一渠道。他告诉我那一年商船队没有出海,因为去任何贸易岛的海路都已经不安全了,没有战船护航,很容易受到袭击,尽管伊坎岛没有正式参战,但你可以想象海盗根本不在意法律问题。而且,“地震吓到了岛民”,说完这句之后他停住了,似乎本来没打算告诉我的。我盯着他,于是他说了下去,尽管祭师们禁止谈论预言,但这是个很小的岛,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为什么一直呆在神庙里,人们开始躲避我的家人,妹妹的玩伴一看见她就跑远了,收割大麦的时候邻居不再愿意提供帮助,也拒绝接受里拉爸爸的帮助。
也是从他那里,我听说了你父亲的事。我也不清楚科摩兰爸爸是怎么知道的,说不定他能和海豚说话。他告诉我,穿海豹皮大衣的士兵一度登陆了大岛北侧的海滩,很快就被赶回海里,但是他们在海滩上引爆了某种东西,也许是塞满火药的木桶,炸毁了灯塔,后来,人们在烧焦的尸体堆里找到了议事长。
我完全能在脑海里看见这一切,那座灯塔,底座被一层盐壳覆盖,因为没有安装滑轮,每一捆木柴都是用篮子吊上去的,我曾经在下面愚蠢地为北方诸岛辩护,纯粹为了驳倒你。我想象你走过潮间带去安眠之岛,手里捧着谷物种子。我站了起来,在房间里焦躁地踱步,直到科摩兰爸爸拉住我,让我坐下来,手放在我肩膀上,直到我的呼吸平复下来。
给我一艘船,一对海豚,让我回到大岛去。每次见到年长的祭师,我就会重提要求,从大麦播种的日子讲到下一个收获节。到后来我甚至不提海豚了,只要求一艘皮艇,我自己会设法离开。学徒们因此给我起了一个绰号,叫“卡阿利”,这是个多义词,一般指“梦游”,但字面意思是“灵魂丢失在远方”,常常拿去嘲讽那些不爱靠岸的水手。渐渐地,人们当面用这个名字叫我,我起先并不回应,但后来也不再坚持。这是一个很恰当的名字,尽管我不乐意承认。
我在伊坎岛上过的最后一晚非常冷,午夜之后下起了雪,我本来不应该察觉到雪的,小房间很温暖,而且我裹着两层羊毛毯,睡得很舒适。我已经有许多天没做过任何梦了,甚至暗暗希冀这种诅咒终于松开了我,像有毒的树蛙一样跳到了别人身上。但就在那一晚,岩浆形成的船队吹着号角驶进我的头脑里,被火焰包裹着的士兵踹开门,用灼热的剑割开了我的喉咙。我喘着气惊醒,一遍遍地用手摸喉咙,捂住不存在的伤口。桌子上还有半壶冷透了的草药茶,我一口气喝完了,连同沉在壶底的草叶碎渣。窗外很安静,碎屑似的小雪悄悄洒落。在西面很远的地方,有一小片海域泛出微弱红光,像一块瘀血,某个海底火山正在喷发。
我不想再回到床上去,于是穿上衣服,准备出去游荡。守在门外的两个学徒已经很习惯我奇怪的夜间举动了,一言不发地爬起来,披上羊毛斗篷,跟在我后面。就这样我救了三个人的性命,我自己的,还有这两个祭师学徒的。北方的舰队在清晨出现,我很可能是整个岛上第一个留意到那些战船的人,伊坎岛不设哨兵,因为从来没有船会在冬季到这里来。后来我才知道北方人在通过火山带的时候损失了五分之一的船,但剩下的也足够占领我的母岛了。
两个祭师学徒还在踮起脚张望,脸上都是好奇,而不是害怕。至于我,被海战的可怕记忆驱动着,瞬间就下了决心,拽着两个学徒跑向码头。我跳上离我最近的船,冲犹豫不决的年轻学徒吼叫,让他们赶快跟着来,不知道是因为惊愕还是困惑,他们竟然照做了。我呼唤海豚,不过没有回头去看到底有多少响应了,有些海豚在围栏里,那些我没有时间去管。我听见弓弦的声音,一支箭嗖地擦过我的手臂,落在海水里,第二支钉入船身,把两个学徒吓得缩成一团。我奋力划船,直到喘不上气才停下来,转身去看我的母岛。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但仍未脱离稀薄的云层,火光在低矮的树丛间闪现,好像一群邪恶的、肉食性的巨大萤火虫,从一座木屋跳到另一座木屋,最后,山上的神庙也冒出熊熊大火。我听见呜咽声,以为是我自己,但其实是那两个学徒,瘫坐在船底,像吓坏的婴儿一样大哭,终于被迟来的恐惧淹没。我用羊毛斗篷擦了擦脸,说不出话,所以直接动手把他们拽起来,把船桨塞进他们手里。海豚围着小船转圈,时不时蹦起来观察我们,有几条仿佛察觉了我们的情绪,紧靠着小船,轻轻用吻部撞击船身,发出悲伤的尖细声音。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对双胞胎问,每个词语都糊着眼泪和鼻涕,*还能去哪里*?
前一个问题,和往常一样,我没有答案,但后面这个问题,他们心里多半也和我一样明白,现在只剩下一个地方可以去了。
第14章 第48-50页
船上没有食物,幸运的是五个储存淡水的陶罐都是满的。跟着这艘船的海豚总共二十七条,伊坎岛常年养着六七十条驯化的海豚,我只带走了不到一半,但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如果不是它们,我们不可能那么快到达大岛。
我和两个学徒商定了轮换顺序,确保任何时候总有一个人在划船,而晚上总有一个人醒着。后来我们拆了船舱里的渔网,和缆绳捻在一起,做成简陋的缰绳,套在海豚身上,一批游累了就换下一批,之后小船的速度就快多了,我们也不必耗尽本就不多的力气。穿过火山带时,我们三个都不敢睡,盯着海面。因为谁都没有带火山玻璃,两个学徒念了简单的祷词,拽掉袍子领口的小纽扣,丢进海里,充当祭品。
这就是我第五次抵达大岛的状况:饥饿,邋遢,极度疲倦,带着一大群没人知道该怎么处理的海豚,外加两个还没有正式名字的祭师学徒。他们不太会说大岛的语言,我不得不从中翻译,直到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在过往两年里,我始终没有问过他们的名字。海马和比目鱼,这就是他们的名字,我没有费心分辨谁是海马,谁是比目鱼。我抓住我能找到的第一个大岛守卫,问图法在哪里,他并不知道。我拦住了第二个,这人咕哝说“可能在议事厅。”
我把学徒们丢在沙滩上,径直走向那座丑陋的石砌建筑。沿途的关卡和掩体比我记忆中多很多,以往商贩摆摊的街道都被木栅栏堵住了。湖边的空地既没有诗人,也没有四处奔跑兴奋尖叫的儿童,木屋都静悄悄的,门没开,木窗板也都关着,不止一栋挂着表示哀悼的干燥椰叶。我绕过挡在议事厅门外的木栅栏,被拿着长矛的守卫拦住了,守卫比我还矮半个头,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应该到湖畔空地踢球,而不是在这里值守。我说了我的名字,告诉他我想见图法,守卫不认识我,把我往后推,说你现在不见任何人,尤其外岛人。就在我衡量我又没有足够的力气把他放倒的时候,稍远处在台阶上喝海藻汤的另一个守卫认出了我,轻轻推开那个拿着长矛的小家伙,让我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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