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果我说,我只想独占你,而你也同意,这就是有效的条款?”
“是的。”我回答,“除非我找到五个比你更好看的水手。”
“祝你好运。”你拖长声音说,凑过来吻我的鼻子,终于消化了这个笑话。
你不是唯一一个问我“习俗问题”的人,不过肯定是最有礼貌的那一个。有一晚我被敲门声吵醒,外面是两个陌生人,看起来都喝了太多蒸馏酒,口齿不清地邀请我上床,在我拒绝之后又重复了一次同样的问题,仿佛我只是没听清,而不是没兴趣。其中一个陌生人挡住了门,他的左边颧骨纹着一只小小的海螺,他问“为什么不?”,然后又说,“你这种人不都喜欢热闹的卧室吗?”
我不知道哪一样激起了我的怒火,是他的语气,还是“你这种人”这个措辞。我抓起靠在门边墙上的长矛,指着“海螺”的鼻子,说我很乐意用长矛来操他。那两个人显然吓到了,不一定是因为武器,更有可能是粗俗言辞。我发现人们被岛外人用死亡或者性暴力威胁的时候总是十分惊讶,他们不该惊讶的,所有人,不管说的是什么语言,侮辱他人的方式都只有这么几种。
我摔上了门,带着长矛爬回石屋二楼。要是你曾经在任何地方听说过关于我如何野蛮的流言,那很可能是来自那一晚。也有一个传言说我用长矛刺穿了“海螺”的睾丸,那是假的,但我不介意人们相信那是真的。
意料之外,我们又去了一次南方群岛。我其实没有理由去,不过我实在很想再看一次山丘一般巨大的老树和发光的白色蜜蜂,于是打着观察的幌子,跟着你上了船。旅程目的并不令人愉快,你和你的父亲是去求援的,大岛舰队的损毁情况如此严重,要是北方人决定趁这个时候发起袭击,完全有可能半天之内占领整个岛。大岛需要南方酋长的舰队,哪怕只是租借一个冬天也好。而且,根据新的协议,他们理应提供帮助。
在海上的第二晚,那个梦又来了。
我始终没有搞清楚是什么诱发这个梦。即使是后来,祭师们查阅了一切能查阅的书,逼迫我忍受了种种冗长的降神仪式,甚至让我在神庙的水池里泡了半天之后,他们得到的问题反而比答案更多。我唯一能确定的是这和我自己的心情和意志无关,不管我感到快乐,抑郁,无聊还是焦躁,这个梦都会来。但要是我闭着眼睛祈求它降临,它往往会躲着我,让我在混乱的零散思绪里浮沉一晚。蓝藻,我曾经的学徒朋友,猜测这和岩浆有关,离火山越近,就越有可能经历噩梦,但这无法解释我为什么在南方的丛林里也一遍遍梦见血海,在所有贸易岛里,南方诸岛是离火山最远的,不仅是最大的那座,而是离任何叫得上名字的火山都远。她的另一个想法是,既然图法也出现在梦中,那他估计就是触发因素?可是这也说不通,有时候我们做爱之后入睡,梦里却没有你,有时候我独自睡在伊坎岛的家里,在梦中你却和我并肩站在一起。偶尔,祭师也出现在梦境里,有一次甚至出现了普西娅妈妈。最后我们猜想,也许这和旅途有关,出海,或者计划出海,都有可能令我梦见火山。尽管这也不能解释为什么我在回程时完全没做这个梦,但我们也没有更好的解答了。
这一次在梦里,我就是独自一人,而且离火山口更近了一些。地面隆隆震动,好像站在一头随时会翻身的巨鲸背上。火山口看起来就像倒置的庞大烟囱,深处有闪动的湿润红光,假如跳下去,不知道要多久才会摔进岩浆里。又一阵震颤撼动了整座山,我后退了两步,这才发现不远处有张平坦的石桌,椭圆形,架在一块低矮的火成岩上,打磨光滑,足够并排躺下四个人。也许这就是祭师们临时放置尸体的地方,举行葬礼仪式之后,裹着梭织布的遗体才会被推进火山永不闭上的嘴里。石桌边缘的浮雕也许曾经精细美丽,但现在已经磨损得看不出是海浪还是火焰。我试探着伸手触碰雕刻,手指甚至能感觉到细小的裂痕。
某种尖细的声音随着火山震动,也许响了很久了,但一直和别的噪音混在一起。就在我留意到之后,这声音越来越明显,从其他噪音之中脱离,听起来竟然像海豚的哨音,而且来自火山深处。我走向火山口——准确来说是“爬向”,地震太过强烈,根本站不稳。从手掌到膝盖都能感觉到岩石的温热,好像触摸一个人发着高烧的躯体。我缓慢蠕动到边缘,探头往下看。
哨音变成了尖啸,我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但这个举动在梦中毫无作用,啸叫声就在我的颅骨里面回荡。岩石变成了松软的黑色沙子,整块崩塌,裹着我坠向黑暗深处搏动的红光。然后。
那并不是火山,我发现
我看见一个
然后我悬浮在海水里,但我能呼吸,我能看见上升的气泡,能感觉到水的阻力。在我面前的是一条由岩浆形成的鲸鱼,同样浮在昏暗的海水里,幽暗的红光照亮了周围的鱼群和快速下沉的岩石碎片。鱼群看起来并不惊慌,只有在血红鲸尾摆动的时候懒洋洋地散开,很快又聚集回去,无数鳞片映着火光。
岩浆鲸鱼的眼睛转向我,它的眼睛是一个被烈焰包裹的黑色石球。它张开嘴,岩浆顺着鲸须滴落。鱼群仍然没有逃跑,我也并不感到害怕,我向前游去,伸出手,碰到了汩汩流动的岩浆。
我在小舱室里醒来,衣服和枕头浸透汗水,右手疼痛不已,仿佛连骨头都熔化了。我坐起来,发着抖,在灰暗晨光里打量双手,皮肤、指甲和关节完好无损,什么痕迹都没有。我一动不动地呆在原处,直到你来敲门,问我为什么没有去吃早餐。我换上干净的衣服,打开门,声称我睡过头了。你没有多问,塞给我一个苹果,语气轻松地聊着不知道什么,我没有听,我还在想鲸鱼燃烧的眼睛,我明白我必须去和祭师谈谈这件事了。
这就是为什么船靠岸之后我没有和你一起去见酋长,我不是不想告诉你,而是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噩梦?海里的着火鲸鱼?你不会明白的,至少当时不能。我看着你们走上通往酋长住处的吊桥,转身钻进丛林,询问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直到狭窄的林间小路把我带到一个石头祭坛前面。祭坛布满苔藓,但是石碗里的水新鲜清澈,放着三四块火山玻璃。
神庙简陋,一眼看上去更像覆盖着野草的山洞。我迟疑着站在门前,祭师看见了我,站起来,在神庙里面的黑暗之中,我只能看清法袍鲜红的上半截,下半截和阴影融在一起,祭师的头看起来就像架在火上,飘在半空中。
“噩梦。”我说。
两个祭师点点头,都没有说话,左边那位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我呼了一口气,踏进散发着潮气的阴影里。
第10章 第35-37页
我先讲了鲸鱼,不是个好选择,其实应该先说火山口的,因为祭师显然不觉得岩浆巨鲸是什么值得令人警惕的预兆。我中途停下来喝水,还没表示说完,他们就已经取出一小包混合了干燥香料的碎蔗糖,安慰我这不是噩梦,尽管岩浆、鲸鱼和鱼群同时出现在梦里很罕见,但哪一个都不是凶兆,很可能只是因为旅途辛劳。去取一点温泉水,喝掉这包香甜草药,明天就会感觉良好。
我问火山口又有什么含义。
两个祭师盯着我,好像这才醒了过来。那是一对双胞胎兄妹,或者姐弟,看起来大概比我的父母们年长十岁,不仅颧骨和鼻子的弧度一模一样,连眼角细纹的走向也极为相似。最后还是左边那个先开口,我暗自认定那是姐姐。
“说说你看见的火山口。”
于是我把我能记起来的都说了,女祭师只打断了我一次,盘问那张石桌的细节,问我有没有意外偷听过任何祭师谈论葬礼。我说没有,这是实话,除祭师和学徒之外的人不应该得知葬礼的仪式,甚至不应该提起。尽管好几个以前的学徒、现在的祭师是我的朋友,但他们从不在我面前谈起我不该知道的事,更别提葬礼仪式。神庙藏书室有些书是不允许翻阅的,锁在雕刻着火焰的木盒里,努尔妈妈也没有钥匙,据她所说,她一次都没有见过那里面的书,祭师需要那些书的时候,总是把木盒整个带走,一两天之后又整个搬回来,放到原处。可以想象那里面记载着安魂祷文或者仪式所需供品一类的事情,如果不打昏祭师,抢走钥匙,根本就看不到。而且“打昏”的前提是人们确切知道钥匙在哪一个祭师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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