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的声音里藏了一丝颤抖。
“你早就看出了我的状况,对不对?”
先前他还心道尹辞冷淡。如今看来,割裂于世、隔岸观火,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时敬之胸口隐隐作痛。
心魔异化,本就以心力为柴薪。闫清与苏肆早已到了强弩之末,心结一朝被点破,心魔景象即刻崩塌。浑浊的碎片飘飘摇摇,仿若一场黑色的大雪。
嗔痴二主携了阎不渡的法术,让人心境不稳。这的确是条饱含恶意的死路,可它同样能是引人顿悟的机缘。
前不久的心魔中,幼童的哭声凄厉,诀别的绝望深沉,时敬之却生出一点莫名的羡慕之意。
一瞬之间,有生以来诸般景象在他的脑中闪过。
从幼时的迷茫、讨好与戒备,到朦朦胧胧中的红叶翻飞如蝶,再到满天星斗下的发丝相缠,最后止于佛头上的欣喜与恣意。
鲜艳的漩涡之中,只有时敬之孤身一人立于正中。他对于“他人”的记忆,模糊一片。
是了,自己想要一个徒弟,感受一番尘缘羁绊。
徒弟是谁都可以。
只要目的达到了,自己的爱护、依赖和担忧,给谁都可以。
他高高在上,只想专沾那一点甜意,浅尝辄止。可惜尘缘羁绊,到底是尘缘羁绊。既不愿亲身惹尘埃,又谈什么尘缘?
入阵之后,时敬之其实隐约有所察觉。
他积攒多年的思绪,不知来处,不见出口,也从未展露人前。久而久之,他自己都无从分辨那些压抑的情绪,只当它们都是“绝望”。
苦楚懵懂混沌,本愿也渺渺茫茫,自是不会有凡俗魔障。
尹辞不显吃惊,是因为看穿了他的本质吗?对于这样的“师父”,尹辞又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另一个人的想法,原来是如此让人心神不宁的事么?
先前那些亲昵试探、提心吊胆,此时通通付诸流水,只剩难以言喻的空虚。贪主替他拂去遮眼浮云,欲求散尽,露出的只有一颗空悬的本心。
也许是时候迈出第一步了。
继续孤身一人、置身事外,到底生不了心魔,也触不到情深。
时敬之转过身来,他看向尹辞,面带笑意,眼眶却一点点红起来。
“阿辞,你继续找嗔痴二主。”他轻声说道,“现在有我在,它们不会走的。”
尹辞没有动弹。
时敬之不需要多加解释——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无数惨白的荆棘自他脚下激射而出,疯狂蔓延。
《无尘言》要他问天问己,莫问苍生。眼下他偏要怨天怒己,爱恨嗔痴交缠,张扬地加于苍生之上。
荆棘绝望地伸展,带着不甘离世的眷恋,以及不择手段的决意。它们缠上山石,缠上摇荡的“秃枝”,缠上巨大的人头灯,仿佛要就此吞噬万物。瞬息之间,荆棘便攀上远近山峰,铺满天地,锐利的尖端直指苍穹。
在这个瞬间,时敬之那长久的防备土崩瓦解。他当着尹辞的面,将一颗心亲手砸入尘世,摔出一地平凡的委屈、不甘与解脱。
如同群山落雪。
心境不稳,嗔痴顿起,心魔即成。
时敬之握紧一根心魔荆棘,尖刺划破他的掌心,黑红的血慢慢滴落。
“快去找吧。”时敬之重复了一遍。
他面色青白,笑得很难看。声音也有些抖,带着一丝不甚明显的哭腔。
尹辞还是没有离开。
不知道为什么,比起贪主面前的惊鸿一瞥,眼下时敬之明明狼狈不堪,却又鲜活了几分,鲜活到尹辞不忍抛下他一人。
尹辞小心越过荆棘丛,就像眼还盲时那般,一把抓住了时敬之的手腕。
“师尊只是生了心魔,又没被心魔反噬。”
他动作坚定,声音平淡。
“若要找,一起去找便好。”
第54章 风雪
尹辞不拉时敬之还好,他一上手,满地苍白的荆棘顿时溃散起来。尹辞下意识放开手,那堆荆棘又茁壮地长了回去。
尹辞:“……”
时敬之眼圈还红着,竭力做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可惜佛心阵铁面无私,不给他留半点面子。时敬之心境晃得如同风中残柳,突出一个大起大落。心魔也跟着起起伏伏,变化得相当直白。
尹辞突然觉得满地的不是心魔荆棘,是时敬之的狐狸尾巴。
尹魔头向来没心没肺,这念头闪过,他径直笑出了声。时敬之雷劈似的待在原地,脸上的脆弱还来不及散掉,化成一个震惊的“你怎么能这样”。
“这么在乎我啊?”尹辞笑道。
时敬之酝酿了满腔悲意与壮烈,结果撞上八风不动的尹辞,它们瞬间变得绵软。他气哼哼地将手缩进袖子,正儿八经的嗔怒变成了气急败坏。
继而他挣扎片刻,把血色全憋回脸上,才勉强问出口:“阿辞,关于我的心魔,你……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要主动交心。时敬之忍住暴露内心的恐慌,不住默念。
尹辞还是那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模样,不过这一回,他没有调笑,答得相当正经:“长势不错,很精神,让人羡慕。”
时敬之:“……”他现在想换个徒弟,是不是真的来不及了?
见他一脸阴晴不定,尹辞忍俊不禁:“我还能怎么想?爱恨热烈,堵不如疏,能想通是好事。”
时敬之和他的心魔一起松了口气,满地乱窜的荆棘终于老实下来。
结果尹辞还没完,好死不死地又补了句:“不过师尊的真性情,倒比我想的可爱。”
时敬之一颗心刚放进肚子,此刻又跳去了喉咙口。半晌,他磕磕巴巴道:“说什么混话,先找妖主要紧。”
不过他倒是又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了。
尹辞笑够了,正色道:“方才苏、闫两人引着妖主,我追妖气到崖边,却无法定位二妖的位置,其中必有蹊跷。心魔为身外身,你这个又铺天盖地,蛛网似的到处都是,刚好能派上用场。”
时敬之一点就透:“走,带我去崖边。”
时敬之的心魔有些类似于白爷,并未与他本人相连,不会影响行动。只是荆棘漫山遍野,尖刺密集,不时还涌动几下,路变得尤为难走。时敬之本想把白爷也拎上,谁知那鹅妖守在昏迷的苏肆身边,说什么也不愿动弹。
于是他只得作罢,与尹辞两人向崖边前进。
心魔景破,蓝天依旧。崖边翻滚着腾腾雾气,回莲山仙气飘飘,威严不改。
尹辞在悬崖边沿站定,皱着眉感受了会儿,继而朝崖外某个方向一指:“那边最妖气浓郁,却徘徊零散,难以捉摸。”
时敬之会意。换了自己,也不会贸然出手试探——虚空没有落脚点,一旦错判,又被妖主在半空中攻击,那就是万劫不复了。
“我来,我再扩些荆棘,将附近全盖住就好。”
尹辞摇摇头:“你刚生心魔,情绪不稳,最好不要竭尽心力。我有自身心魔为辅,你只需寻到它们的大概位置。”
尹辞语气里带着理所当然的包容,换了以前,时敬之免不了质疑分析。如今他止住深思,囫囵接下,竟也相当受用。
时敬之做了几个深呼吸,顶着疲惫与头疼,朝空荡荡的悬崖外引出十几根心魔荆棘。身外身感触与本体无差,荆棘甫一射出,时敬之便感到一股妖气贴着荆棘擦过。
“阿辞,你正前三十五步,左十二步!”
尹辞将人头灯停在崖边,整个人向悬崖外跃去。吊影剑舞得如同风暴,方圆五步全被卷入其中。不多时,剑风内响起一声惨叫。两只妖物渐渐现形。
崖外一片虚空,连棵借力的歪脖树也没有。尹辞无法凭空停留,妖物还没现形完,他便借着背后的影链荡回了回来。
人头灯里的黑火连晃都没晃一下。
妖主被伤现形,两人才看清它们的模样。
不愧是回莲山的守山妖,算上贪主,三妖中无一猛兽。悬崖外侧,竟有一个悬浮移动的隐形石台,一牛一猴正停在石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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