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头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模糊,安宁淡然的表情依旧明显得很。它的颈部斜着插入池底,池水没过它一边的面颊,将白色的石头浸成青灰。猛然一看,它仿佛枕着水面悠然入睡。
然而最扎眼的不是佛头本身,而是佛头上的“东西”。
众人看不见佛像的双眼——无数蝴蝶簇拥在佛像双眼之上,纠集成团。远远看去,仿佛那双巨眼里塞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束。
四人接近,“花束”的最外层骤然炸开,灿烂的蝶翼在阳光下扑闪,遮天蔽日。
时敬之呆在原地。
他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蝴蝶,时敬之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它们的颜色。辉光之下,蝶翅颜色一直在变幻,让人完全移不开眼。它们似是察觉了众人的存在,轻巧地飞过来,带起柔和的风。
仿佛“美”这个概念本身。
时间倏地慢了下来,时敬之头脑如同坠入棉絮。他的四肢渐渐没了感觉,整个人宛如泡入一泓温水。一股催人入睡的满足从腹中升起,带出沉甸甸的安心感。
或许自己在做梦,他想。他刚刚看见了什么来着?
他又为什么来这里?
算了,那些都不重要。时敬之眼前只剩变幻不休的色彩,被这五彩斑斓的风裹着,他心底生出种极强烈的预感——他这一生的诸般渴望,马上就要到手了。这令人神往的风正推着他,将他带向毕生所求的极乐。
那股解脱的感觉太过美妙,他一时什么都没法思考。
带着无穷向往,时敬之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只是他刚走出几步,便没法继续前进——有什么累赘正扯着他,将他定在原地,让人烦躁至极。
无名火登时燃了三丈高,时敬之抬手便向那边打去。
这一掌虽然没有内力,掌风煞气一样不差。尹辞抬起手,举重若轻地接下。饶是如此,他的手指也被那力道震了一下。
尹辞看不见周遭情况,但也能猜到状况不妙。
苏肆和闫清他不知道,时敬之绝对中招了。时敬之的气息改变不少,头部折回的气流也怪异非常。尹辞伸出手,两只手摸向时敬之的脸,摸了满手纤薄滑腻。
就像是蝴蝶的翅膀。
似乎有无数只蝴蝶裹在时敬之脸上,将他的头颅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虽说没有密不透风,也足以把时敬之也变成目不能视的瞎子。
偏偏时敬之毫无抵抗,像是没瞧见这蝴蝶似的。他一击不成,软软地跪在地上。裹在他脑袋上的蝴蝶越来越多,时敬之的头直接被这群蝴蝶包大了两三倍,沙沙的摩擦声让人浑身不舒服。
“尹兄,我和闫清……问题不大……”苏肆的声音模糊不清。
闫清也还能说话:“时掌门拜托你了……他的状况特别严重……”
时敬之对两人的话充耳不闻。他原地摇晃了会儿,又晃晃悠悠站起来,径直往山下走。他的步子带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险些把尹辞拉了个趔趄。
周围不见风,蝴蝶飞舞的声音极轻,犹如花瓣飘落。尹辞一面牢牢箍着时敬之的腰,一面屏气凝神,在心中勾勒出蝶群的舞蹈。
人如醉如痴,蝴蝶怪异地回旋。虽然看不见这东西的模样,尹辞还是将它认了出来——
这种蝶妖,古书上曾有过极少的记载。有人叫它“白日梦”,有人叫它“黄粱乐”。此妖不算凶煞,却极为罕见,难以对付。甫一认出此物,尹辞一颗心便沉了下去。
在回莲山,它们的名字恐怕是“贪蝶”。
此妖向来成群出现,蝶翼花纹自带天然法阵。为了保护巢穴,它们会成群结队麻痹敌人,以其欲望做诱饵,将敌人引去远方。而当它们离开,被迷惑的敌人不会有半点记忆,自然不会再去寻找巢穴。
回莲山的蝶妖明显受过训练。和尚们以人类法阵为辅,将一切贪欲滔天之人引到它们眼皮底下。它们再倾巢而出,把敌人踢出回莲山,配合得天衣无缝。
若是贸然攻击蝶妖,蝶妖极有可能把被迷惑的人当肉盾。就算尹辞把三人都绑了,继续往山上拖,蝶妖也不会轻易散去。
而另一方面,若是被“贪蝶”迷惑太久,人的神智有可能产生损伤,再难以分辨虚实。
驱散贪蝶之法只有一个。
此物由人欲引来,也需要由人欲驱散。被迷惑之人须得自己顿悟,彻底收敛欲念。
闫清和苏肆年纪轻轻,追求不大。眼下还保有神智,自己能挣脱。可看时敬之这情况,保守估计,九成贪蝶都来这撒欢了。尹辞也不是没见过此人近乎疯狂的执着,哪怕在平日,时敬之也贪嘴爱钱,若等他自己悟道,怕是比登天还难。
自己不沾贪嗔痴,不如他将师父送下山,独自一人……
不,有佛心阵干扰,他无法独自一人前行。这等重要的线索,想来也没法交给苏肆、闫清两个外人。尹辞暗自叹息,闭上眼睛。
回莲山一行,难道就要这么轻飘飘地失败么?
第49章 暴君
瞬息之间,尹辞想过很多种备用方案。
比如先带所有人逃跑,再请别人领自己拜访见尘寺。只要给足报酬,找个不懂贪嗔痴的稚子,或者欲望淡薄的老人,理应不算难事。
只是想到要贴近一个陌生人,尹辞浑身不舒服。另一方面,一众和尚见时掌门被困在山外,八成会给枯山派敲个来者不善的戳。高僧个个眼毒得很,自己顶着个徒弟的身份,也不好放开了问。
尹辞垂下眼。
往极端里想,此事并非毫无周旋余地。可他下意识抗拒了进一步思考,活了这么久,尹辞已然不会自欺欺人。
……他还不想放弃时敬之。
时敬之的手在颤抖,就像裹在前一夜的寒风里。就算深陷梦境,起手攻击自己,时敬之另一只手也虚虚握着,仿佛在寻找徒弟的手。
不会负你。
如此甚好。
尹辞放开了时敬之,空荡荡的黑暗再次将他埋葬。这回他没有陷入恐慌,反而露出一个微笑。万千顾虑皆不再,乱麻就该用利刃去斩。
若是闫清和苏肆胆敢泄密,杀了便好。至少在今天,自己不会放弃时敬之。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时光漫漫,他几乎要忘记这种感觉。
尹辞握紧吊影剑,并没有拔剑出鞘。他慢慢展开气势,厚重的血腥霎时笼罩全场,连空中飞舞的贪蝶都停滞了片刻。
气息驳杂却清晰。滔天血气之下,闫清和苏肆动都不敢动。踉跄下山的时敬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熟悉的压迫感从时敬之身上腾起,与尹辞的肃杀之气分庭抗礼。比起源仙村那时,这气势里多了一分孩童似的委屈。
两股气势相撞,大地震颤,湖面皱起鱼鳞纹,惊起林间无数飞鸟。
“时敬之,我从不喜欢扰人清梦。只是为了带你上山,你且忍忍吧。”
出鬼墓时,时敬之曾给他买了龙涎木剑鞘。龙涎木带有极细微的暗香,能够清心安神。尹辞知道时狐狸鼻子敏锐,这剑鞘大概充当了看不见的绳索,用做寻找徒弟的标记。
用于此刻,也算歪打正着。
剑鞘在地上极快地一划,木石相撞,擦出一点火星。宝贵的龙涎木燃起青烟,香味又浓重几分。时敬之动作一滞,尹辞循风而上。
剑鞘不轻不重地打上时敬之的肩膀,命中清会、人神、阴惊三穴。
“敛欲静心,真气徐行!”尹辞喝道,口气严厉至极,满是上位者的威严。
此为佛家功法之一,由棒喝衍生而来。此法可摒除杂念,引导人之本性,继而教人直视本心——去除凡俗影响,欲念自会淡薄几分。时敬之才能卓绝,心魔又不重,自会找出收敛欲求的办法。
尹辞原本是这样想的。
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时敬之确实露出了本性。
然而这本性却如刀山倾覆,火海沸腾。
那日鬼墓下的疯狂,又陡然放大千百倍。时敬之气势骤起,险些将尹辞那厚重的血气吞噬殆尽。
那威势宛若山呼海啸,毁灭预感针毡般滚过脊背。刹那的震惊之后,尹辞不仅没有避退,一身冷血反而缓缓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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