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处也有——黑暗放大了触感,那人的重量和呼吸都无比鲜明。时敬之从未与人这样紧贴过,他一半脑子锈在半路,没力气唤起禁制。
“我想想,说话不算话,怎么罚比较好呢?”
尹辞离得极近,声音也很低,仿佛以声音按了他的麻穴。
时敬之屏气凝神,绷成一块不知所措的棺材板。这回徒弟气势汹汹,他直觉不会是“没有特制早饭吃”那么简单了。结果他提心吊胆地等了会儿,没有等到下文,却等来尹辞一阵颤抖。
……这人在憋笑。
“阿辞,你耍我?”时敬之还有点恍惚。
“至少师尊彻底分神了。”
时敬之气不过,只是此人手段的确有效,他确实无话可说。
“睡吧。”尹辞从他身上挪开,又恢复了抱着时敬之的姿势。
这回两人面对面,禁制没再闹腾。时敬之就着这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安心感,慢慢合上了双眼。
不知过去多久,护身梭突然一个急停。
他被尹辞紧抱在怀中,头颈没受到冲击。梭子打开,天光洒下,冰凉的风混上雪沫,打得人一个激灵。
寒风吹散了那些浮动的思绪,两人离开梭子,踩进绵软的雪地。
中原刚有了一丝春意,北地仍是无尽寒风。箭马不满地打着响鼻,在雪上踩出一个个冒着热气的坑。地上雪壳极厚,像极了一个多月前的枯山。
天上阴云密布,飘着细碎的雪。远处群山连绵,万籁俱寂。
“宓山宗在附近布了驱妖阵,箭马不愿朝前走了。”
施仲雨给自己加了个厚披风。一天一夜下来,饶是法宝护身,她的鼻头和耳尖还是被寒风裹得发红,眼底也多了一丝疲惫。
“翻过那座矮山,对面全是宓山宗的地盘。”
闫清好奇道:“对面全是?我看过地图,那边大小快接近一个小国了。”
施仲雨对闫清态度依旧不错:“是这样没错。这里是大允最北边,正西是契陀国,正东便是那罗鸠。以山为界,那边原本是有个叫蜜岚的小国。”
时敬之接着话茬解释:“二百多年前,蜜岚国内部动乱,大允趁机将它攻下。蜜岚女王擅法术,其拥护者也痴迷阵法术法。蜜岚倾覆,这些人流落故土,这便是宓山宗的雏形。”
注意力一散开,头痛悄然无踪,他整个人又清爽起来。
苏肆抱紧瑟瑟发抖的白爷:“那宓山宗不该恨透了大允吗,怎么还会和中原武林来往?”
“最后一代蜜岚女王原本就是大允人。”
施仲雨表情有些复杂。
“她本为允朝公主,二八年华被嫁到蜜岚和亲。历经十年腥风血雨,爬到皇权顶峰。其人倾国倾城,神机妙算……也残暴无道。”
“她把整个蜜岚国带上巅峰,又从高处推下,搅得整个国家风雨飘摇。当时的皇帝瞄准这个空当,将蜜岚一举攻破。蜜岚女王跃下冰川,薨于二十七岁。”
尹辞确实听说过这件事。当初蜜岚已到风雨飘摇之境,就算允朝不出手,契陀和那罗鸠也不会放过这块肥肉。
当时的蜜岚王族被女王许洛赶尽杀绝,血脉已断。民众也被折腾得只剩半口气,成了一盘散沙,生不出多么坚实的恨。
蜜岚国最后的辉煌,只能在宓山宗的法术上得见一二。
“行了,我回去再给这俩小子补补课。还是当下的事情要紧。”
时敬之适时拐回话题,展开觉非方丈的信。
“过了这座山,再走大半天,就能到陈千帆陈前辈的住处。”
施仲雨抿抿嘴巴,呼出一大口白汽。
“各位先行一步,我半日后再去。就当我尾随诸位,你们当不知情就好。”
她没有动,表情有些酸涩。
时敬之有些意外地挑起眉。在曲家时他便有这种感觉——虽然双方合作,施仲雨却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
哪怕发现枯山派多了两个“新面孔”,她也没有半点过问的意思。
忙也帮了,人情也卖了。若是放在以前,时敬之完全不想趟太衡的浑水。不过太衡此事时机蹊跷,加上施仲雨不愿放弃垂死之人,他对她有一点感同身受的欣赏。
时敬之还是忍不住停住脚步,他刚想要细思犹豫,尹辞将他朝前轻轻推了一步。
得了支持,时敬之那点彷徨顿时散了:“时间不等人,戚掌门状况危急,半日也宝贵。施姑娘,你若有难处,不妨先说出来听听。”
施仲雨面色复杂,显然也有些犹豫:“无他,我的要求有些过分,恐怕会得罪宓山宗门人。大家都是有求而来,我不想牵连时掌门。”
时敬之没有退避。
“我久闻太衡仁义,此次却处处阻挠于你。若只是为了省些金银,着实有点凉薄了。如今你又说可能冲撞宓山宗……施姑娘,戚寻道老前辈的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施仲雨沉默地抱紧青女剑,仿佛只有那冷冰冰的死物能给她一点安心。
她就这样静立半晌,时敬之面上的执着不改,她终是叹了口气,再次开口。
“就在我们取回宝图后几日,戚掌门突然高热不止、沉眠不醒。我派不乏名医,可症状太少,任谁都诊不出个所以然。江湖动荡,掌门重病的消息影响势必不小,我派这才瞒了消息。”
“别看断云说了那些话,最开始,大家都尽心尽力。只是掌门的身体呈折马之相,病情恶化得飞快。没过几日,就只能以汤药吊命了。起初十几日,没人有异议。但大半个月过去……”
施仲雨一脸苦涩,欲言又止,最终换了话题。
“太衡正值多事之秋,而戚掌门经脉已然衰竭,难回往昔。就算他就此病愈,也当不了太衡掌门了。”
时敬之了然。
太衡的钱不是天上掉的。除了朝廷资助,它自己也有良田繁林、商铺镖局。这些营生都要钱财支撑,不好为一人而动。
眼下戚掌门要么药汤吊命,于昏迷中慢慢丧命。要么被勉强救回,作为废人活个几年。无论是哪种情况,都要太衡用大量人力物力、真金白银砸出来。
久病床前尚无孝子。偌大个门派本就难以齐心,太衡真会为了一个单纯的“义”字,不计损耗地救一个废人么?
“部分人想放弃,我却带着另一部分人倾尽全力,太衡内部吵得不可开交。眼看越来越乱,长老们才派断云与我相谈。其实断云的考虑,我也明白。我只是……只是觉得太衡不该如此。”
施仲雨轻抚青女剑,垂下目光,语气又轻了几分。
“几十年来,戚掌门为太衡耗尽心力,对我等恩重如山。如果他彻底没救,我绝不会勉强。可明明还有希望,我们却自顾自地决定放弃……哪个门派都可以放弃,唯有太衡不该如此。”
尹辞余光一扫,果然,就枯山派内部,对此事的看法也无法统一——
闫清看着施仲雨,颇为感慨地点头赞同。而苏肆睁大眼睛,如同见了倔驴现场成精,满眼难以置信。
施仲雨没提太多派内之事,但尹辞大概能想象到。倘若放弃派占多数,“扰乱门派”、“妇人之仁”、“不识时务”的帽子,她脑袋上估计已经顶了一打了。
怪不得前几日相见,施仲雨如此暴躁。要顶住那等压力,脊梁骨非得硬到不同寻常才行。
见众人久久没有回应,施仲雨把剑一收,表情平静了些。
“事情大概如此。我要请宓山宗救一个日薄西山的废人,宓山宗门人心高气傲,极可能认为我无理取闹。”
时敬之大笑:“施姑娘多虑了,陈千帆陈前辈法号‘觉过’,曾是见尘寺僧人。别人便罢,见尘寺的高僧可不会在‘救人性命’一事上动怒。”
施仲雨表情变化几番,最终停在“解脱”之上。
她冲时敬之抱了个拳:“时掌门本不必插手此事。今日关照,我施仲雨牢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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