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时敬之下意识看向尹辞,似乎想捉住什么。只是初见徒弟的状况,时敬之心中又一震,满心伤感差点就此洒空。
尹辞正站在巨石入口处,虚虚望向回莲山深处。数条半透明的影臂自他背后抱上,和故事中的恶灵别无二致。
那些手掌在尹辞胸口彼此交握,手臂末端则在他身后绞在一起,形成一条格外粗壮的“锁链”。影链彼端隐入大阵边缘,尚未露出完整的样貌。
看尹辞的表情,他似乎对自己的心魔毫不在意:“苏兄要是还能动,我们不妨继续深入一点。前面有个亭子,在那歇息更好些。”
尹辞无视了身上密密麻麻的手臂,前进几步。他离入口远了些,鬼影锁链又被拖出来一部分。
苏肆和闫清几乎同时抽了口气,时敬之没吭声,一颗心慢慢冷了下来。
“阿辞,过来。你发带有些歪,为师给你正一正。”时敬之轻声说道,压住语气里的颤抖。
时掌门一双眼死死盯看尹辞,边说边后退,离大阵入口愈来愈远。尹辞似是习惯了时敬之的心血来潮。他懒得拒绝,平静地走到时敬之身边。
尹辞一接近,苏肆抱住白爷,挣扎看滚远,连闫清都退后几步。
时敬之却停下了后退的脚步。
待尹辞停在面前,时敬之撩起徒弟鬓边乌发,看向对方黯淡的瞳孔。
时敬之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他本该关注自身的虚无,可看到眼前的场景,他又恨不得把尹辞一把按住,当场逼出徒弟的过往。
一颗心在自身与外人间举棋不定,几乎要被扯成两半。
不知过了多久,时敬之再次开口。他惊异地发现,事情怪异到一定地步,他的声音反而擅自沉稳下来。
时敬之仔细整了整白玉发带,言语中只剩心酸:“阿辞……你眼睛看不见了,为何不说?”
此人表情淡然,行走如常,许是懂得以气流识路。尹辞的表现只有一个漏洞,这漏洞看实致命,饶是他如何伪装,也遮掩不过。
尹辞的心魔,并非只有那些锁链般的鬼手。
他们最初只看见了它们,实在是因为这心魔太过庞大——庞大到尹辞深入十丈之远,才露出全貌。
鬼手相连,影链即成。越到后端,半透明的影手越多,它们最终交缠为蛞蝓似的滑行腹,显出不透亮的乌木黑色。再往上看,一个硕大无比、皮肉半腐的人头压入眼帘。
不算鬼手底座,光是那残缺的人头,高度就有九丈左右,堪比三道城墙相叠。人头倒置,没有下颚,五官全烂成了巨大的孔洞,露出空空如也的内部。
整体看去,庞大心魔仿若一盏怪异的长明灯,还是鬼墓扒出来的那种瘆人货色。
半个头颅中,确实也点了一簇火。
那火焰与世间诸火相反,黑得纯粹,阴冷至极。它轻轻摇曳,将周遭光芒吸得一干二净。附近的“秃枝”似乎感应到了它,晃动得更加明显。
或许这东西不该叫“长明灯”,“长暗灯”还差不多。苏肆和闫清炸起寒毛,越躲越远——光是接近这庞然大物,就足以让人浑身不适了。
相比之下,鬼手影链犹如发丝。随看尹辞动作,影链一点点拖看人头灯移动。尹辞犹如以一人之身拖动山丘,乍看之下有些滑稽。
这等心魔之下,尹辞还一副风平浪静的神色,只可能是“目不能视”。
时敬之又重复了一遍问题,喉咙干枯发痛:“你看不见了,对不对?”
众人反应古怪,哪怕尹辞猜不到十成十,六七分也能蒙出来。他垂下眼帘,片刻才“嗯”了一声,给出的答案依然规规矩矩:“我的确看不见了,想来是佛心阵干扰。反正无碍于行动,出阵后也会复明……如此而已,我不想给师尊添麻烦。”
他顿了顿:“看来徒儿的心魔,要比其他人显眼不少啊。”
何止显眼,这心魔实在异常。只论大小,见尘寺在山顶都能瞧见。若不是和尚们不在阵中,这会儿估计得打下来了。
时敬之望看面前的徒弟,千言万语郁于胸口。他向来精于交际,此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闫清与苏肆同为二十一岁,先不说闫清,苏肆已经算经历最为坎坷的那一类。哪怕如此,他也只是长出了一条蛇尾。
自己这徒弟只有二十岁,难不成尹辞懂事以来,一直在十八层地狱过活吗?时敬之又看向那庞大至极的人头灯,一时没有恐惧,只有冰冷的恍惚。
一个人究竟要经历怎样的事情,才会生出这样的心魔?
时敬之先前一直坚信,只要处好关系,尹辞总会向他敞开心扉——师徒之间,肯定是要交心的,时间早晚而已。
如今他不敢确定了。
有那么一瞬,时敬之生出某种冰冷的直觉。
自己面前的仿佛不是人类,而是一道无光的深渊。
第47章 黑暗
一行人在回莲山外兜兜转转大半天,眼看夕阳西下,夜晚将至。巍峨高山被余晖一浸,化作一座压抑的巨影。
尹辞心魔异常,众人没敢立刻深入回莲山。
闫清用衣服兜住白爷,半拖半抱地扶起苏肆。尹辞则静立许久,主动抓紧时敬之的手。
状况再异常,原地不动总不是个事——除了尹辞,其余人倏地失了内力,比平常还怕冷,若是继续光棍地站下去,怕是会齐齐冻病。
枯山派四人拾级而上,停在临近山腰的亭子前。
亭子两边立了怪石,又生了棵茁壮的迎客松,将寒风散在亭外。闫清努力无视硕大的人头灯,熟练生火。
橘红色的火焰燃起,一点点温暖扩散开来,连带着恐惧也淡薄了些许。
没人提议撤离。既然决定进山,他们必须早点习惯身体状态……以及这些怪异的心魔。
“阿辞这心魔,挡风效果还是可以的。”半晌,时敬之打破沉默。
岂止可以挡风,他们都能住进去。只是尹辞好歹算大弟子,闫清乖乖吞回了感想。
人头灯太过庞大,亭子紧挨它的边角,纸糊造景一般脆弱。无数只影手不时挣动,卡在柱子之间,封出两面“手墙”。
幸亏闫清和苏肆都是见过世面的,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
“心魔化形就化形,给个虚影也行啊?谁能想到是实体。”苏肆痛苦地捶着蛇尾。鳞片冰凉,触手犹如金属,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腿已经冻没了。
可这条蛇尾偏偏有触感,比他的脚底板还敏锐几个倍数。
时敬之干笑两声。他任由徒弟拽着,半天没想出什么鼓劲的话。
闫清武功稀松平常,纯看外功,时敬之自己也登不得大雅之堂。此次回莲山之行,尹辞和苏肆本是他们的倚靠——那两人外功轻功过硬,就算没了内力,影响也不会很大。
结果别说当倚靠,入阵刚半柱香,两人一个瞎一个残。
幸亏尹辞的心魔生了无数鬼手,可以自行移动、遇物分散聚合。否则别说帮忙,尹辞要么寸步难行,要么得在回莲山犁出一大片狼藉。
怪不得见尘寺敢拿佛心阵来赶人,这阵法果然难缠。
尹辞表面老神在在,他紧握师父的手,十指相扣,除此不见异常。只是那纤长五指用足了力气,没了内力,时敬之挣脱不得。
不过时敬之也没有特地挣脱。
尹辞不得不倚靠自己,这感觉让他汗毛倒竖,心下生出一种不可言传的滋味。
自从收了这个徒弟,总是自己依赖对方多些。现下角色互换,时敬之只剩一腔子感慨,以及不怎么熟练的担忧。对人头灯的恐惧如同无根之絮,寒风一吹就散了。
这份情感酸楚苦涩,时敬之并不喜欢。然而它能从他的骨髓里抽出几分掌控感,使得蔓生的欲求不再混乱,逐渐安静。
陌生的感觉。
正当时敬之咀嚼这份感触时,尹辞开了口。
“佛心阵没有完全将人排斥在外,这样甚好。等成功到达见尘寺,也不会显得太过冒犯。”
他用了闲聊的口气,听不出半点压力。
苏肆不服:“……这还不排斥?听说回莲山有贪、嗔、痴三主,都是强大的守山妖。如今佛心阵起,它们也不会得假休息。咱们都成这样了,别说妖物,一头大点的野猪都能把咱们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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