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可是三百年的活死人,哪怕这墓中真有厉鬼,也得叫他一声老前辈。
可怜时敬之对此一无所知。他见徒弟如此积极,只得强作镇定,同手同脚地爬上床。有纱帐隔着,恍惚望去,仿佛身在栖州,一切只是场噩梦。
然而那恼人的寂静时时提醒着他,他仍泡在这噩梦里。
时敬之恨不得把头蒙进被子,又怕在徒弟面前丢脸,只好把身体挺得梆直,比真正的死人还像死人。
“阿辞……”
尹辞打断他的话:“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要不师尊先睡,我守前半夜。后半夜再换过来。”
“咱们想到一起去了。”时敬之拉拉被子,坚强地补了句。“若有异动,立刻叫醒我。”
话是这么说,时敬之没能立刻睡着。他渐渐放松四肢,突然轻笑出声。
尹辞心里一震——难不成自己刺激太过,时敬之吓疯了不成?
“有徒弟真好。”时敬之声音里透着乏意。“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古人诚不我欺。才相识几日,你连这种地方都随我来了。”
尹辞有点拿不准他是感动儿子太孝顺,还是感慨徒弟太棒槌。
自己似乎该说点什么,可现在再扯开眼界那套好像有点晚。但凡是个正常人,没人想开这种变态眼界。
于是他吐了句真心话:“我说过,我本来就无处可去。”
“我原本也是这样。”时敬之闷声道,“但现在不同……现在有枯山派……”
他后半句话模糊不清,尹辞再去看时,时敬之已经睡熟了。尹辞探出手,指尖划过那人的傩面。傩面做工粗糙,边缘还留有没刮干净的木刺。
取面为人,覆面为神。
或许这傩面五官过于扭曲,又载了太多神鬼之说,以至于让他生出些错觉——时敬之那前半句,绝望程度与自己不相上下。
算了,神神鬼鬼的,看多了徒生杂念。尹辞把时敬之的白帕子翻出来,十分缺德地盖在傩面上。
他还没调正帕子,外面传来一阵踱步声。
沙沙响得轻而均匀,由远及近,听着像草鞋踩地。然而这边一行百余人,无人穿草鞋。
尹辞精神一震,猛晃时敬之:“师尊,您点的异动到了。”
时敬之闻言僵硬起来,被子盖过头,缓缓缩成一团。尹辞无情地掀起被子,努力装紧张:“你听,外面那是不是走路声响?”
耳聪目明的时敬之:“确确确实。”
师徒两人屏气细听。草鞋声响在他们门口略停了停,又继续向前走去。
“可能是太衡派哪位起床解手吧。”时敬之小声道。
尹辞:“特地去茅房?在这个鬼地方?”
时敬之:“……”也是,按照阎不渡的疯度,茅房里百分百有如厕的纸人。
两人说到一半,沙沙草鞋声再次响起,竟是走了回来,又停在两人门口。不知是不是错觉,床下纸人好像动了几下。这下可好,时敬之拽上尹辞,噌地缩去床角。
两人裹了绸被,活像一对洞房夜遭了土匪的新人。
尹辞挣扎着扒开被子:“我去看看。我们山户杀生多,煞气重,说不准能镇住。”
尹辞是不信有鬼的——数百年间,他走遍各地。厉鬼没见过,装神弄鬼的人倒见了不少。如今见识到墓中新花样,他久违的好奇起来。
结果他刚起身,草鞋声又远了。穿鞋人似乎在长廊中来回徘徊,时不时停上一停。奇怪的是,无论是周遭小门派,还是睡在厅堂的太衡派,似乎没多少人注意到这一异象。
尹辞打开门,木门尖锐地吱扭一声。他先向左看了看,发现走廊末端多了三人。
施仲雨一人在前,剑已出鞘。金岚和瞎子闫清跟在她身后,三人面色都透着青白。尹辞还未发话,施仲雨抢先开口:“你也能听见么?”
尹辞:“师尊听到了清晰的走路声,我只能听到一点点。”
时敬之见尹辞和不知是人是鬼的玩意儿说上了话,终于鼓足勇气,凑上前来。
施仲雨冲时敬之颔首致意,伸手一指:“那你们能看见么?”
尹辞这才顺着她的手,看向右边。
一位僧人正站在走廊末端,手里提了盏粗制滥造的树皮灯。他身高八尺有余,足踏草底僧鞋,一身破旧僧袍,脸皮上没有五官,仿佛肩膀顶了个水煮蛋。
那僧人不再走动,空白的脸转向这边,像是在观察他们。
时敬之的迷惑战胜了恐惧:“……为什么青楼里有和尚,这不好吧。”
太衡派三人:“……”
尹辞对自个儿师父抓重点的能力肃然起敬。
好在现场有个比时敬之还恐惧的。金岚自顾自抖了一会儿,艰难地开口解释:“闫清耳朵比一般人好使,说听见了怪声。我什么都听不到,就去找了大师姐……结果大师姐也能听见。”
说完,他抖着指向长廊对面:“大师姐和时掌门都说那里有和尚,我我我什么都看不到——”
尹辞顺势扯谎:“我只能看到个虚影……看大家的反应,多数人应该看不到。”
时敬之瞧了徒弟一眼,幽幽叹了口气。他手握旗子前进两步,冲那无面僧行了个礼:“大师,佛海无边,回头是岸。”
尹辞再次肃然起敬——你在说些什么玩意儿,那要是个真和尚,不揍人都是有涵养的。
无面僧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听见,并未做出过激动作。只是时敬之前进两步,它倒退两步,始终保持着固定距离。
时敬之见这东西倒走得古怪,头皮一炸,又退两步。哪想那无面僧再次动作,随他前进整两步。
时敬之:“……”
他当场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跳起来,那和尚毫不含糊,仿佛一面镜子,将时敬之的动作学了个十成十,两人距离始终不变。
其余人围观两人斗舞,恐怖气氛散了个七七八八。施仲雨轻咳一声:“时掌门,停一停,先停一停。”
时敬之这才停下,哇地吐出一大口血,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瞎子闫清一脸迷惑,尹辞憋笑憋得很痛苦,险些破功。
只有那金岚颤颤巍巍道:“大师姐,原来他没被附身啊?”
施仲雨摇摇头,扯起袖子,露出条莹白手串。
“这是我派宝物之一。三丈之内若有邪物,血骨珠会立刻由白转红。眼下它毫无反应,对面非鬼非妖。”
尹辞有意引导:“咦,不是鬼也不是妖怪,那就是幻象了?”
施仲雨肯定道:“不错,这是由人设下的法术。时掌门第一个与它交谈,很可能被它锁定了。”
时敬之狠狠舒了口气:“不是厉鬼就好,区区幻象——”
施仲雨:“……只是这法术复杂,我看不透。如果是诅咒一类,仍可能危及性命,时掌门务必小心。”
时敬之默默把气吸了回去。
“阎不渡不会那么好心,专门设个法术解闷。”沉默许久的闫清突然开口。“这会不会是诱饵,特地将猎物引去别处的?”
尹辞故意接过话茬:“真要是那样,换个普通形象不好吗?和尚逛青楼,看着就可疑。”
时敬之唔了声,渐渐冷静下来:“跟去看看吧。”
难得见这人正经,尹辞挑起眉毛。
“这事说不准真有玄机。阎不渡挑剔至极,又最讨厌和尚。他将青楼还原至此,真要做法杀人,也该派个美人来。”
他甚至露出个微笑。
“横竖已经被盯上了,被动等死实在无趣。阿辞,你去把阅水阁的人叫醒,我们这就走。”
说罢,时敬之一只手搭上徒弟的肩,嘴唇险些碰上尹辞的耳朵——
“若我是阎不渡,我就故意暴露些宝物。二桃杀三士,岂不快活?……要是这样,以阎不渡的恶意,用和尚引路也不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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