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扶住了他。
尹辞踉跄落地,勉强靠住时敬之。他抬起还露着白骨的手,覆上时敬之执剑的右手。
“好。”尹辞的声音沉稳而轻松,正如枫林初见。
他话音刚落,手上陡然用力。吊影剑被尹辞推着,深深刺入真仙体内。
嘭的一声巨响,大地震动得更加猛烈。
太衡名门正派,各个内力深厚。众人的精气洪流有了出口,黑火燃得犹如爆炸。那不成形的肉浆一阵颤抖,再次被黑火覆盖。
这次火势猛烈,它的再生肉眼可见地慢了不少。肉浆变成人形肉块,继而被烧得碎裂开来。滚滚黑烟直冲苍穹,聚起的乌云再次散去。
人们从四面八方靠近,见太衡长老们个个憋着红脸传内力,他们也有样学样地传了起来。江友岳惊骇欲绝,嗓子几乎沙哑。
“住手!”他嘶声大喊,“你们在毁灭大允的根基!!!”
没人理会他。
“再烧下去,天灾会来,伤病也好不了!只是死了几个凡人,你们——”
仍然没人理会他。
他的声音被人们快意的交谈掩盖,武林众人大多沉浸在击败仇人、手刃妖邪的快意中。江友岳声嘶力竭,气得当场呕出数口血。凡人愚蠢如此,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烧什么。
凡人明明愚蠢如此……
真仙的躯体上,终于不再生出细小根须。火焰哔哔剥剥燃烧,肉块渐渐化作焦黑粉末。不知是不是众人的错觉,微风拂过,灰烬中传来一声解脱的轻叹。
一同崩解的还有尹辞。
他的身体原本就残破不堪,如今更是快速崩溃。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双腿率先化作齑粉,继而是胸腹,而后是双臂与肩头。他倒在时敬之身边,只剩一个仍在燃烧的头颅,以及一截焦黑的脊椎。血红细根半死不活地蠕动,快速枯萎变干。
时敬之将那颗头颅拥在怀里,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前方——
不远处,那些蜷成球的秃枝自根部断裂。它们在众人眼中显形,抽搐着挣扎不止,继而干瘪下去,没有半点再生的迹象。
悬木消亡,最外部的根系自然第一批“断开连接”。时敬之的怀中,尹辞的头颅没了动静,他与秃枝一样,表面仅剩些垂死挣扎的血红根丝。
“阿弥陀佛,施主节哀。”
知行小心翼翼走近。他不晓得这是个什么情况,但眼见尹辞烧得只剩一颗脑袋,他亦是满心怅然。两人好歹有师徒之谊,时敬之紧抱那颗头不放,想必是哀恸欲绝。
“尹施主他……”
小和尚后半句话被时掌门吓回了肚子。
只见时敬之长长舒了口气,他拼尽最后的力气,一口咬透了还算完好的右手手掌。众人疑惑的视线中,时敬之将鲜血淋漓的手按上那颗人头的头顶、血红根丝之中。
“来。”
鲜血顺着焦黑的人头流下,时敬之的声音轻而温柔。吊影剑坠落在地,它承受了太多精气,终究散作数块。
“论大小与精气,我比不过悬木。但他们既然照着悬木造了个我……悬木的本事,我也能学个一二。”
那些枯萎的细根遇见鲜血,当场愣了片刻。它们顿了顿,随即贪婪地吸收起精气来,甚至顺着时敬之的伤口朝他体内钻。
伤口被撕开,血脉被挤入,时敬之登时疼出满头冷汗。然而他一动未动,坚定地跪在原地,任由那些细丝钻遍全身。
它们渗入他的五脏六腑,就此生根,近乎贪婪地攫取精气。这疼痛仿佛内脏被石磨磨碎,时敬之一时没忍住,眼泪与汗水混了满脸。
可他依然没有放开那颗头颅。
接下来的景象,令众人瞬间后退一步。
那些细根吸饱精气,终于再次积极地蠕动起来。它们交织出骨骼与肌肉,发丝与皮肤。自那颗头颅开始,尹辞的身体渐渐成型。相对的,时敬之面如金纸,肉眼可见地憔悴下去,喉咙里传出一阵阵细小呻吟。
随着尹辞气色恢复,连接两人的血红细根逐渐透明,消隐于空中。
“让开!都给本尊让开!”苏肆一声大喝,他利箭似的冲过人群,双手贴上时敬之背心。“这种小场面就吓着了,你们行不行?不帮忙就边儿去!”
景象诡异非常,连魔教也没见过这般刺激的景象。众人原本三魂七魄快飞得差不多了,被此人这样一吆喝,反而回了点神儿——苏教主的呵斥理直气壮,活像这是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似的。
枯山派这比邪门歪道还邪门歪道啊?
“诸位……嘶,都这边来。”闫清拄着慈悲剑,龇牙咧嘴地配合。“那是、是宓山宗的秘术。各位不必惊慌!觉会方丈,您——”
觉会和尚会意,他咳嗽两声:“引仙会供养妖邪,残害无辜,证据确凿。这妖邪能力强悍,难保有些遗祸。各位还是……”
老和尚这句话说得语重心长,众人立马又退了十几步,叫高僧们处理满地奇怪遗骸。觉会和尚摇摇头,解下身上的袈裟,披在近乎赤裸的师徒身上。随后他也按上时敬之的肩膀,深厚温和的精气再次涌入时敬之的经脉。
尹辞身体恢复了个七七八八,皮肤上不见半点伤痕或灰烬。他深深沉睡,犹如一个吞噬精气的无底洞。时敬之本就大量失血,这会儿彻底被榨了干净,眼看着要晕过去。他强撑着挺直脊背,眼泪、汗水与鲜血混在一起,滴落在尹辞发丝之间。
“这下你我比……结发更亲密。”
他颤抖着握住尹辞发尖,艰难地笑道。
“说好的八抬大轿,冬末花灯……别想……赖账……”
时敬之声音越来越模糊,他刚想合上眼,滚热的指尖便压上了他的嘴唇。
“我都记得。”
尹辞睁开眼,眼眸亦是泛出浅淡的琥珀色。他的指尖顺着时敬之面颊上移,擦去了那人的眼泪。他眉目满是生机,方才的破败模样无影无踪。那双眸子扫向国师的方向,骤然显出凌厉之意。
“不过殿下,臣还有些残兵败将要打扫……可否再等些时日?”
第155章 仇怨
尹辞的衣服全毁,苏肆把自个儿的黑马唤来,手忙脚乱地翻出一套。他刚把衣服递出去,大地一阵震颤。时敬之一个不稳,险些摔在尹辞身上。
真仙的灰烬被风吹开,大地震颤不止,平整的荒原肉眼可见地凹了下去。偌大的悬木被毒火烧毁,山川震动,低谷缓移,地面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崩塌。这震动轻缓而明显,似是大地中心传来的一声低鸣。
吊影剑已毁,然而尹辞还是无比小心地提起剑柄,拿住断了一半的剑。
“换把剑吧,小心为上。”苏肆扶起意识朦胧的时敬之,欲言又止。“术法之事,我也算懂些。时掌门不比悬木,要是你现在再受重伤……”
“不仅我会死,搞不好还会连累他,我知道。”尹辞笑了笑,“……我怎么可能伤他。”
和尚们假装什么都没听见,苏肆则当即翻了个白眼。
陵教的毒够烈,曲断云仅仅保持了意识,还是无法动弹分毫。江友岳嘴角沾血,早没了儒雅自得的气质,一张脸阴沉得吓人。他跪坐在地,宽大的袖子沾满尘泥,不像有什么反抗的意思。
见尹辞走近,江友岳抬起头,眼中满是恼怒。周遭武林人看了好一出大变活人的戏码,对这死而复生的奇人心有畏惧,下意识靠得远了些。
“原来如此……此乃凡木嫁接之理,你是把那欲子当成了新的悬木么?”
江友岳露出沾满血的牙齿,笑得不怀好意。
“你将经脉接在他的身上,为他分担精气,那人确实能多活片刻。可惜源头不止,照旧是苟延残喘。”
“双生根之咒下,血主血引同生共死。”
尹辞停在江友岳面前,方才的笑容烟雾般散了。
“先前赤勾教四处破神祠掳黄金,为的真的是金子么?”
江友岳的笑容顷刻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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