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搁置多日忽然被打开的信,再是毫无预兆被提起的梓州。
骆修文素来是玲珑心窍,稍一思索,心中便有了猜测。
有些事原是不该他多言的,可踌躇着退了两步,犹豫半晌,终是没忍住。
江怀允沉思间,忽然听到骆修文的声音:“王爷是因为谢王爷烦恼?”
江怀允抿茶的动作一顿,抬眸望向他。
“在下是过来人。”骆修文抱着奏折,坦率地回望过去。
四目相对间,所有的隐晦深意不言自明。
江怀允对谢祁表意之事并未讳莫如深,既然被看穿,也就不再隐瞒。他放下杯盏,问:“你是何时知道的?”
“在端州与两位王爷初识时就有些猜测。不过当时两位王爷兄弟相称,在下只当是自己想岔了。后来得知两位王爷并非血亲,便一清二楚了。”骆修文不加隐瞒道。
江怀允闭了下眼,原来在端州时就有迹可循,连骆修文都能看出来,偏他迟钝,一无所觉。
藏在袖中的五指缓缓拢起,再睁眼时,仅有的情绪波动也被他克制住。江怀允问:“怎么忽然想说出来?”
“起初不言,是因着王爷未曾留意,在下不想多生事端。今夜王爷愁思不减,在下曾经走过弯路,颇有心得,便想着好歹能为王爷分忧。”
他用的词是“分忧”。
江怀允似有所察,直白地问:“你不介意?”
这个朝代虽然风气开放,可似乎远没有开放到对断袖之风坦然视之的程度。
他问得含蓄,骆修文却心领神会。他摇摇头,笑道:“在下曾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侥幸留得一条命,自然都能看得开。人生在世,活得自在开心才最为紧要。”
江怀允以为他说的是前些时日从刺客手中侥幸逃脱之事,并不多疑。
骆修文笑着反问:“况且,王爷也不是在为此事困扰,不是吗?”
江怀允没有反驳,只是问:“依你之意,此事何解?”
“王爷聪慧理智,但感情之事素来是没有办法用理智衡量的。王爷若要问在下,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顿了顿,骆修文莞尔道,“王爷不妨问问自己的心,看看它会给王爷什么答案。”
*
江怀允技拙,尚未思虑出所以然,便再度投身于数不胜数的政务中。
翌日。
刑部尚书久违地来到摄政王府的书房,禀告黑衣人劫囚一案。他立在下首,半是头疼,半是惭愧地禀道:“那黑衣人骨头极硬,老臣软硬兼施,甚至动了刑,也没能从他口中撬出一星半点儿的消息。”
江怀允没有立时开口。
大约是心理作用,刑部尚书总觉得书房中的气氛冷沉得令他喘不过气。他小幅度地抹了把额角的汗,暗暗叫苦。
上一次遇到这么棘手的人犯还是上元节。能扛得住刑部重刑的人本就不多见,原以为上元节之后能消停好一阵子,没曾想,才三个多月,居然又叫他碰上这种事。
刑部尚书叫苦不迭,面上却谨慎严肃。他觑了眼伏在书案前批阅奏折的摄政王,犹豫道:“不过,这个人,似乎……”
迟疑半晌,刑部尚书拐弯抹角道:“昨夜老臣审讯人犯时,家中小厮来送角黍,看到了人犯。他曾和人犯有过几面之缘,和老臣说了人犯的身份。”
江怀允笔下不停,淡声问:“怎么?”
刑部尚书支支吾吾道:“人犯似乎是礼部周大人府上的家仆。”
这话一出,江怀允便明白他为难不已的缘由了。
算起来,礼部尚书与他同级。人犯不肯供述,他手中没有证据,单凭他府上家仆的一家之言,着实没办法去礼部尚书的府上调查。
书房中沉寂须臾,刑部尚书心中不免惴惴。
恰在这时,江怀允波澜不惊地启声:“那就请周大人去刑部走一趟。”
刑部尚书一怔,为难道:“但人犯尚未招供该,老臣——”
说话间,江怀允翻出一本薄册,示意刑部尚书来看。
后者一愣,忙接过翻阅起来。册子虽薄,但礼部尚书多年来通过梓州刺史助冯家扶摇直上的罪证历历在目。刑部尚书心惊之余,看到梓州冯家,立时联想到不久前才结案的春闱舞弊一事。
他顿时觉得手中的薄册重若千钧。
江怀允声无起伏:“够了吗?”
“够了够了。”刑部尚书连连点头。
江怀允眼也不抬道:“一并去审。”
刑部尚书揣好账册,愁容一展,精神抖擞地应道:“老臣这就去办。”
*
刑部尚书办事雷厉风行,又不乏细致。将这桩事吩咐下去之后,江怀允就没再关注。
不料翌日下午,刑部尚书就又上府来,欲言又止地道:“周大人他……他执意要见您。”
江怀允抬眼望过去。
刑部尚书拱着手,艰难道:“周大人不肯开口,只说要见了王爷才肯招供。”
江怀允不知礼部尚书的用意,左右紧要的奏折处理得差不多,干脆起身去刑部天牢走了一遭。
大约是共事多年的缘故,刑部尚书念了一丝同僚情分,尚未动刑,勉强给周其留了些许体面。
江怀允迈入天牢。
礼部尚书正襟危坐,虽然身着囚衣、手覆镣铐,脊背也挺得笔直,乍一看,也并不显得落魄。
刑部尚书将人请进来,便识眼色地退出去,在听不到房中人讲话的位置守着。
江怀允低眸看了眼,淡声问:“你见本王,所谓何事。”
周其目视着虚空,有些恍惚道:“老臣为官多年,从先帝在时就已经为太上皇效命。这些年来,深受倚重。‘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1],原以为,这种下场是落不到老臣身上的。没料想,到这把年纪,居然也体会了一遭被人弃之不用的情形……”
饱含感慨的自述并未让江怀允生出分毫怜悯。他冷眼看着礼部尚书,声无起伏地打断周其的话:“你找本王,就是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周其垂下头,勉强整齐的头发因为没了头冠的束缚,登时散落开来。他挺立已久的脊背微弯,终于流露出些许老态,“老臣执意要见摄政王,是想问问王爷,老臣这条命,和恭顺王的命,在王爷心中,究竟何者更重。”
江怀允目光登时滞住。
周其半抬起头,直直望向江怀允:“摄政王若置老臣于死地,恭顺王亦活不长久。”
“王爷,你敢拿谢祁的命赌吗?”
【作者有话说】
小谢:@%#敢拿我威胁阿允,你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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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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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小声:评论区冷得小楼裹紧小被子,小楼的宝贝们都到哪里去了QAQ
下一章周五或周六
第78章 归来
江怀允不动声色道:“谢王爷纵有顽疾,但身体康健,容不得你信口编排。”
“身体康健……”周其咬着这四个字,玩味地笑了下,“若当真身体康健,怎么单只是些许混在甘松香中的助兴药,就害得恭顺王险些一命呜呼了呢。”
几乎是周其提起甘松香的同时,谢祁浑身颤抖、力气全失的脆弱模样登时浮现在眼前。
谢祁当时说过,甘松香于他身上的余毒有大用,可惜没从大理寺卿的口中撬出消息。数月以来,谢祁纵马动武皆无碍,他早将这事抛之脑后。没想到,兜兜转转,竟从礼部尚书的口中再度耳闻。
江怀允思绪稍敛,声无起伏地道:“大理寺卿手中的甘松香,是你给的。”
“摄政王明察秋毫。”周其故作敬佩,痛快应下,“不错,正是老臣所给。”
“甘松香虽是常见,可与助兴药糅合得这般恰到好处的甘松香,却是世所仅有,名贵无比。寻常助兴之药味浓,久闻便腻。可甘松香却清冽宜人,云雨时的趣处,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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