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云秋迷迷糊糊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是真的病了。
他勉强给眼睛睁开一条线, 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到了一张大大的罗汉床上, 而床旁边坐着满脸担忧的点心, 正在侧身拧凉巾。
而远处的沙地上, 站着少说十来个人, 有李从舟、徐振羽、苏驰, 有乌影、蒋骏、冯副官, 还有个腰间系襜的胖大叔、一名背药箱的老伯,以及几个穿铠甲的士兵。
……药箱?
云秋缓缓合上眼眸, 看来他是真的生病了。
“公子?”点心拧干巾帕回头,隐约看见云秋的睫帘动了动。可是轻声呼唤后云秋并没反应, 他便抬手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偏这声公子让那边争论不休的几人住了口,纷纷给目光投了过来。
李从舟更是转身往床的方向错了一步, “他醒了?”
点心摇摇头。
李从舟沉了沉眉, 眼里的光芒倏然黯淡下来。
“所以我就说是被你吓的,”苏驰不满地用手背敲了敲徐振羽的肩膀, “哪有人什么都不解释就给人送人过去的?”
徐振羽嘶了一声摸了摸鼻子,那他也不能专程来找云秋说他其实并不在意他来军营吧?那样不是更奇怪, 而且派蒋骏来,他以为小家伙就能懂呢。
“反正我挺支持这位大兄弟的说法,”乌影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给手臂挂到蒋骏肩膀上,“你们灶房做的大锅饭真的很难吃。”
吃了少说十多年大锅饭的徐振羽:“……”
系着襜的胖大叔一听这话就瞪直了眼,嘴唇翕动两下仿佛要哭,“你、你怎么平白污人清誉?我在这做了二十多年饭,可从没听过有人说难吃!”
这位大叔三十岁上下,龙眉虎目、膀大腰圆,袖子卷起来的手臂上还纹有一条栩栩如生的青龙,偏他性子软、爱哭,嚷嚷这一句眼眶就红了。
“那也没人说过好吃呗?”乌影笑得蔫坏,“说不定大家只是碍于情面不好意思给您提意见呢。”
胖大叔叫李忠,他爹是定国公身边的副将,也是个追随着老将军出生入死的猛将,最后和老将军一起战死在了西北的黄沙里。
李忠上头还有两个哥哥,皆是军中悍将,李家二郎还教过惠贵妃徐密骑射和骑枪,若非朝堂上夺嫡斗争激烈、冯老将军登门恳请,定国公本有心将女儿嫁给李家。
徐密成为诚王侧妃后,李家兄弟就先后为西戎所害,李家老夫人也因此大悲大痛以至病逝,李家仅剩的血脉就被定国公接到了家中抚养。
可惜李忠从小就对舞刀弄枪的事情不敢情趣,更多时候喜欢挤进灶房研究庖厨之道,即便是到了徐家,对定国公提出的唯一要求也是想有个自己的灶房。
按理说,这样从小醉心厨艺的人做出来的饭菜应当不会难吃。
但偏偏李忠就是在厨艺上有着自己不同的理解,清淡的菜他能做得很油腻,油腻的菜反而能做得很清淡:
煮个青菜豆腐汤,他要往里面加一块烟熏肉,说是这样才会有肉汤的鲜香;做个红烧肉,他却用醋代替了酱油,说这是古书上的偏方、能减少肥肉中渗出来的油。
定国公看他实在喜欢做饭,就给他带到了西北大营,到勤务部的灶房炊班中当个厨子。
结果李忠一待就在西北大营待了三十年,从二十岁出头的小帮工变成了灶房炊班的总头,不仅负责每日菜式的调配,还带了十几个学徒。
虽然他搭配的菜式依旧很奇怪,比如马奶炖河鱼、林檎炒地瓜,但现在营中士兵多,就算是大锅饭也还有十几个不同的厨子来做。
加上士兵每日操练、打仗辛苦,消耗量也大,到吃饭的时候捧起碗来就猛猛干,再添上点家乡的咸菜、腌萝卜什么的,也能就活下来。
乌影不知道李忠背后这些旧事,只是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
没想到李忠听完他的话就变了脸,紧紧咬住嘴唇、双目赤红地瞪着乌影,庞大身形朝着乌影的方向走了几步,几乎要给人逼到角落。
“……干什么?想打架?”乌影防备地举起手,“虽说你是厨子,又是长辈,但真动手你可不一定打得过……”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忠就高高抬起了手,就在乌影以为他要打下来一拳或者一耳光的时候,面前高大魁梧的汉字却发出了嘤地一声。
乌影:???
李忠纹有青龙的手臂颤抖个不停,指尖直指着乌影,眼泪止不住地流,“你……你……你……我活不了了!”
说完,竟然是挂着两行清泪扭身跑出大帐。
乌影都惊呆了,他还从没见过这样的……汉人奇男子。
徐振羽在旁解释了两句,说李忠就是这般性子,他胳膊上的青龙是从前李家大哥觉得他性子太柔,逼着他去纹的,结果他带着这两条胳膊,还是要去下灶房炒菜。
乌影:“……”
“不过我也觉着不会是饭菜的问题,”冯副官在一旁开口,“军中新兵们不也有这样的症候,刚来西北的时候不习惯,看着是挺壮、但偶然一阵风就倒了,说不定是水土不服。”
这话苏驰倒是赞同,他刚来西北的时候也是百般不习惯。
虽不至于像云秋一样病倒,但也是成日嗓子发炎、咳嗽,这里的天气干燥,一日里的温差较大,如果不谨慎处置的话很容易就病倒。
几人争论不休,最后还是李从舟拍板,请了大夫到床边细看,切脉诊断一番后,营帐内的军医也不能给话定死,只说是什么原因都有。
——毕竟站在军帐内的这几位都是军中的大人物,谁也是不能得罪。
“小公子刚来西北,许是有水土不服的原因,加上近日饮食上吃的并不精细、有些燥热食积之症,再添惊惧忧思,便会昏厥,不是什么大症候。”
“正好朝廷送来了避瘟丹和行军散,给公子用上此二物后,我再给写一剂汤方,然后小张,你给公子拿两瓶……山楂丸。”
前面的避瘟丹和行军散,西北大营的将士们人人都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但后面的山楂丸,听上去就有些……
这东西不是用来治疗食积的么?
徐振羽、苏驰和李从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震撼。而后,三个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了小桌上,刚才云秋没吃完的那碗饭。
从蒋骏进军帐,再到云秋昏过去、众人闻讯急匆匆赶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少说一个时辰,米饭和桌上的菜都已经放凉了。
菜是今日军营里大锅炒出来的一荤一素,米饭也是西北常见的杂粮白米混煮的大锅饭。
这碗饭若在平常看是挺寻常,但若看看现下躺在床上、小脸惨白的云秋,再瞅瞅那比他脸还大的饭碗——
苏驰:“……”
徐振羽则叹了一声,抬手捂住额头。
那老大夫也大概知道这病症说出来尴尬,飞速写好汤方一式两份交给点心一份留底后,就推说要去煎药、背上药箱就开溜。
西北大营配有十名左右的军医,在勤务部内有药房、药库,也有独属于他们的几间大帐篷。
伤员被救回来都会直接留在那养伤,开出来的汤方也是大夫们自己煎,或者是一些十四五岁的小士兵会过去帮忙。
这位老大夫是军中资历最老的,医术高明、人也敦厚,当时他看过避瘟丹后对着陆商是赞不绝口,直言是帮了他们很大的忙。
但他在西北大营那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能同时牵动大将军、军师、宁王世子……等等这么多人心的大人物。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