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直也吃醉了酒,云秋就准小钟送他回去。
一行人回到解当行上洗漱收拾好,已是这一日的子时,云秋累坏了、沾枕头就睡,反是李从舟这两日躺得多了,靠在床上半晌都没困意。
他不想吵醒云秋,就那样搂着人阖眸养神。
然而醒醒睡睡间,却隐约听到了奇怪的哭声,声音很低、很哑,像是男人的声音。
李从舟皱皱眉:谁大半夜不睡觉在外面哭成这样?
他轻轻将自己的手臂抽出来,给云秋掖好被子,这才下楼循声而去——
刚走到院儿里,李从舟就看见了趴在石桌上抱着个酒坛子喝闷酒的陆商,老人白发散乱、老泪纵横,闷闷地仰头对着坛口灌。
听着脚步声,陆商喝酒的动作顿了顿,看清楚来人是李从舟后,又哼了一声,咣地放下酒坛,涩着声指了石凳,“坐!”
李从舟坐下来后,他却又不说话了,只是闷闷盯着石板的裂缝看。
正月里的夜风寒凉,李从舟没穿外衫就下来,这会儿也觉着有点寒,他微微缩了缩脖子,蹙眉问陆商,“您这是……?”
陆商刚想开口,楼梯上又传来咚咚足音。
他们二人同时抬头,远远就看见了睡眼惺忪、手里捞着外衫和被褥的云秋,云秋打了个呵欠,直冲冲奔到李从舟身边。
他半梦半醒,声音嘟嘟哝哝,“怎么衣服也不穿啊……”
帮李从舟披好外衫还不算,云秋大约是当真没睡醒,竟自然而然地圈住李从舟脖子,然后把两条腿都搭到他腿上、紧接着一屁股坐到他怀里。
陆商:???
云秋自己拱了个好位置,脑袋枕到李从舟胸口,然后就松开手臂、将裹在怀里的被褥往上举了举。
李从舟会意,腾出一只手来抖开,给云秋盖好、裹紧。
云秋靠着他,没一会儿就又沉沉睡去,脑袋闷闷地窝在那儿,隐隐约约还打起了小呼噜。
李从舟连人带被子一起搂着抱着,等云秋呼吸平稳了,才转头看向陆商——“您刚才想说什么?”
“……”陆商看着面前依偎在一起,黏糊得不成样儿的两个人,突然一个字也不想说了。
第062章
陆商深夜恸哭, 其实是因为羡慕。
何老娘与胡屠户、岳母跟女婿,没血缘关系的尚且如此孝顺,他的亲子却是那样一副相看成仇的模样。
羡慕之余, 徒增伤心,因此饮酒、抱着酒坛对月一大哭。
陆商从小跟着父亲学医, 陆老爷子并未在任何药局医馆挂名,只带着小陆商做个串街的游医:
江南、岭南、蜀中再到关中、西北、大漠,老爷子用尽半生带着儿子走遍了锦朝的大江南北,由最简单的药草——大黄给他讲起。
民间百姓有太多生老病死、贫病交加, 陆商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寻常人半辈子才能见过的生死、医道中攀借医术捞金的腌臜。
只是陆家老爷子直到去世, 都坚持认为大医当悬壶济世、寄身民间, 少参与庙堂之争, 偌大的杏林世家破败, 也因在多年前牵涉进朝堂。
陆商年轻时, 也坚持父亲的理念, 游方四境,以自己的医术造福一方百姓。然而随着年纪的增长、见到太多平民百姓力所不逮之事, 他的医道也产生了改变——
若想悬壶济天下,则必须闻达于朝堂, 否则以一人、一家之力,根本没办法救百姓于水深火热、贫困疾病之中。
于是陆商辗转北上,凭借杏林世家之名号, 一举进入泰宁朝太医院, 由御医做起,一步步凭借医术和心思的钻营做到了五品院使。
彼时, 泰宁地信重他、太医院的同僚们仰赖他,徒弟们都将他的话奉为圭臬, 陆商确实过上了一段想做什么就能够办到什么的日子。
然而权势如虎,想要永远地驾驭掌控它,就需要许多非常手段。
太医院身处禁中,又与后宫诸位娘娘们有来往,后宫女子背后又是京城的各大家族、势力,其中盘根错节,到处都是陷阱。
像是韩硝,原本陆商并不想收他为徒,这孩子聪慧有余但仁念不足,他同样出生京城八大高门之一的韩家。
韩家祖上就是做大夫的,六国乱世时有两国的国君都是延请的韩家医官,韩硝自己就有家传,不用拜陆商为师也能学医。
比起他,陆商更偏爱那些寒门出生、在太医院帮忙多年的小学徒,然则他才展露出收徒之意,后宫里的丽妃韩氏就故意装病、引他前往,以家族门楣等哭哭啼啼哀求。
万般无奈之下,陆商只能收韩硝为徒,但韩家人也跟着后退了一步,同意陆商再收一位弟子,但这弟子要排在韩硝之后、管韩硝叫师哥。
陆商最终选中的是一个来自杭城青龙县的小学徒,那孩子的爹娘遭了一场蝗灾死了,跟着舅舅上京后又被舅舅卖入宫廷。
他十岁就入宫做侍卫,后来年纪小、身体底子也不成,便由主管怜悯调拨到了太医院,做了太医院最末等的学徒。
说是学徒,实际上就是杂役,每日不是打扫院子就是端茶倒水、擦桌子端板凳,就连给御医们拎个箱子的活儿都轮不上他。
陆商看中他,是因某日处理完宫里娘娘们的事儿回来,临近子夜的太医院里寂寂无人,却隐约在直房门口亮着一盏小灯。
陆商好奇凑过去看,却发现这小学徒抱着一本《崔氏脉诀》在小声地背,一边背还一边在书上圈圈点点,那本书卷都翻得有些掉页。
陆商清清嗓子咳了一声,小学徒被吓了一跳、手中的书都掉了。见来人是陆商后他立刻伏地磕头,连连抱歉后,声音哽咽地说他不是偷师。
“书、书是我在城外的旧书摊上买的,您、您不要赶我走。”
陆商好笑,干脆一屁股坐到小孩身边,替他捡起那本《脉诀》后随意挑了两句考他,没想这孩子挂着满脸泪,却背得很娴熟。
于是,陆商便细问了他的出身、身世,以及一些基本的医道问题,小家伙吸吸鼻子、擦干眼泪,一题一题答得很认真,而且也没什么大错。
陆商越看这孩子越觉得喜欢,临走的时候摸摸他的脑袋,又想起来自己忘记问他叫什么,于是重新蹲下身去,与那小学徒目光平齐: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陶青。”
陆商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往后就一直找机会想给这孩子收成自己的记名弟子,虽然在太医院的身份还是学徒,但记在他名下、地位就不一样了。
后来有了韩硝这件事,陆商便顺水推舟将陶青也记在自己名下。
他本是好意,可那些从前欺负陶青、看不起陶青的小学徒们不干了,明面上他们不敢对太医院的院使做什么,却可背地里欺负小陶青。
韩硝也是表面上护着这个师弟,背地里总是对着他挖苦讽刺、嘲笑打压,即便陶青一次就能作对的事,他也总是要挑出七八种错来。
陆商教了他们五年,终于能出师那日,陶青却在谢师宴后辞官、不再做太医院的医士,而是选择返回青松乡做一个普通的游医。
韩硝彼时已是七品御医,能够单独到各宫给主子们看病,他听着消息只是冷笑一声,一边给陆商端茶、一边指责陶青:
“小师弟,你这么做,还真是辜负了师父培养你的一番心血。”
陶青没争辩什么,只恭恭敬敬给陆商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毫不留念地走出太医院。
那日的天很高、很蓝,没有一丝云,陶青身上就穿着一件灰蓝色的长袍,脚步却轻快,让陆商无言地看了很久很久。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