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离从树丛后走出,道:“抱歉。”
“……原来是你。”季休明的脸色缓和了些,还露出了点笑意,“听他们说是你将我送回来的,还没来得及登门道谢。多谢了。”
江离淡淡地点了点头,便打算离开,不料没走出几步就被叫住了。
“江离,”季休明试探地出声,“若是不打扰的话,你能陪我聊几句吗?”
江离转回身与他目光相对,迟疑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季休明就忍不住笑了:“虽然你同我那位故人哪里都不像,但说不上什么缘由,我看到你总会想起他。”
“江云若?”
面对他惊愕至极的反应,江离毫无波澜地补充道,“你昏迷前提到了这个名字。”
“是吗……”季休明静了片刻,才道,“是他。小时候在谷里,我总爱跟在他身后。云若年纪比我稍大一些,但我从不肯叫他哥哥。”
江离有些想要开口,却终是沉默了下去。反倒是季休明说完了那句话,不知该如何继续,掂了掂手中的铜钱后,自嘲地笑了:“罢了,反正你都已经看到了,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
他数出了八枚铜板,道:“我八岁那年,山沟里连着下了一个多月的大雪,断了粮,爹娘就将我卖给人贩换了几袋米面。那时候我只姓季,在家中行五,连个正经名字也没有。山路难走,何况雪地里我身上只一件单衣,没多久就发起高热来,越拖越重,没能走出山就昏倒在了路上。人贩本打算把我丢下,却恰好遇见了义父。人贩不肯让义父白捡了我回去,又怕要多了义父反悔,最后就是以这个价钱把我卖入了归云。”
季休明把玩着那八枚铜钱,忽地想起什么,解释道:“你别误会,我说的不是庄主。我真正的义父只是江家一个小小的守墓人,比不得庄主的地位,甚至还缺一条右臂,不过他为人宽厚温和,更将我视如己出,云若也正是他的孩子。我在他们身边长到了十四岁,然后才被送去了归云山庄,庄主见我悟性不错,便称我是他的义子,偶尔还会指点我的武功。”
“你在山庄过得不错。”江离道。
季休明闻言却摇了摇头:“我刚到山庄时,处处受人排挤。我以为是自己太差劲,只懂简单招式,处处不如人才惹来的嘲笑,因此加倍努力,终于在后来一次弟子大比中胜过了江怀阳。”
“那时兰泽尚且年幼,江家弟子大多都以江怀阳为首,我以为胜过了他,就足以证明自己,足以被他们所接纳了。”他靠着墙壁,渐渐陷入了回忆,“那天夜里他们约我游市看灯,我满心欢喜地去了,到了才发现是旧巷里的一间破屋,还没来得及反应,门就从外面被锁上了。屋子黑漆漆的,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我拍门喊着求他们放我出去,可根本没有人理。我被关了大半夜,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最后是打更的路过听到我的喊声,才把我给放出来了。说来也是倒霉,回山庄时恰好撞上了师叔,把我好一通教训,我也不敢解释。”
“为什么不说?”
“说了又能怎样,他们姓江,而我终究是个外人。”季休明苦笑出声,“我被关在黑暗里,脑子反而清醒了。江怀阳他们厌恶我,跟我是强是弱无关,只是因为我和他们都不一样,因为我不是江家人,却能和他们平起平坐。”
江离沉默不语。
“明白了这些后,我就不想再呆在山庄了,也不想学什么高深武功,只想回谷里去找义父和云若。归云每年都会派人往谷里送两次物资,我说想回去看看,他们就带上了我。入谷前那夜我等不及了,况且义父教过我如何破谷口阵法,我就偷偷先走了。山谷还是老样子,然后在竹林里我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义父在教云若武功。”
江离终于侧头看向了他。他垂着眼帘,声音也低了下去:“送我走的时候,义父说是为了让我好好习武,可他既然缺一臂也教得了云若的剑法,为何就教不了我呢?我没想到,原来在他们眼里……我也是个外人。”
“你恨他们吗?”江离忽然问道。
季休明一怔,连忙摇头否认:“若是没有义父和云若,我早就死在雪地里了。他们是这世上同我最亲近的人,我怎么会恨他们?”他话音顿了一会儿,才续道,“只是难以面对罢了,所以我临阵脱逃了。反正离得远,他们两个都没发现我,我就悄悄地走了,跑回客栈时刚好天亮了。”
“后来你再也没有回去过。”
“嗯,”季休明笑了笑,“不过还有书信来往。”
江离收回了目光,安静地不再开口了。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日影缓缓偏移,直到江离再度打算离开,季休明才又问道:“江离,倘若一个人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后愿意用尽一切去弥补,他能得到宽恕吗?”
江离并不看他,平淡道:“我不知道旁人的想法,但我绝不原谅。”
“……”季休明有些失神,他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望见不远处一股黑烟滚滚升起,别庄紧跟着嘈杂起来,混乱呼喝声沸水似地煮着同一句话:
关押魔教妖女的后院走水了!
第31章 [第三十章]
半个时辰前。
一缕甜腻的幽香缓缓融进了空气。贺兰眼睫一抬,瞧见坐在正对面的男人俯倒在了桌上,门外看守的两条黑影也无声无息地软倒下去,然后便有几丝血腥味随来人一同推门而入了。
贺兰半靠着柴堆,铐住她四肢的铁链牢牢地缠在房柱上,她动弹不得,见了来人,却非但不喜,反倒恹恹地别开了头。
般若教的宁钰堂主在柴房站定,四下环顾起来。这别庄久无人住,柴房更积了不少尘灰,而墙壁上只有高处开了一扇窗,十分昏暗,房中的大半亮光都来自桌角的半截蜡烛。他目光划过烛火,落在了伏在桌上的男人身上:“这位就是看押你的高手?”
贺兰不应声。宁钰走上前伸手一探,已触不到呼吸了,不由得摇头:“可惜,竟然连这点毒香都经受不住。”他回头见贺兰一副冷淡模样,想起什么似地道,“贺兰堂主,右护法命我带人来接你。你身上若是没伤,我们就动作快些,还赶得上同路。”
贺兰这才看向他,嗤地一声笑了:“谎话。”
“嗯?”
贺兰冷冷道:“他才不会管我。多留一日等我都不会,更别说特意派人来救我。”
宁钰轻轻一笑,倒不解释。
“你要什么?”
“什么?”宁钰转身面对她,露出点不解的神情。
贺兰紧紧盯着他:“伪君子,少费心思。别以为我会感激你的虚情假意,更别想凭这点小伎俩收买我!”
“是,我自然知道。”宁钰温声和气地应着,正要过去扶起她,却忽然再踏不出一步了。因为一抹银亮压上了宁钰的颈侧,原本倒在桌上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单手稳稳地握着剑。
“是我大意了,居然被闭气给骗了过去。”惊讶在脸上一掠而过,宁钰慢慢地转过身,看清对方后反倒笑了,“方才都没瞧仔细,原来又是你。”
“看来你我确实有缘。”对方也笑,空着的手点了点自己,“戚朝夕。”
“在下宁钰。”他气定神闲,仿佛颈上并非贴着剑锋,甚至仔细端详起了戚朝夕的脸色,赞叹似地道,“除了我教中之人,能够丝毫不受这毒香影响的,你是头一个。”
“说得厉害,我看这毒香也不过如此。”
“是吗?”宁钰笑意更深,“我还当是你与我般若教有什么渊源呢。”
话刚出口,趁戚朝夕愣神的刹那,宁钰拔剑而出,‘叮’一声脆响,撞开了颈侧长剑,人也顺势急退了几步。蹲守屋外的般若教众被惊动,顿时有四人破门而入,一齐挥刀扑向了戚朝夕。
戚朝夕的反应更快,他抬脚猛地将身旁木桌踹飞出去,狠狠撞倒了扑来的四人,桌上残烛随之被甩落,火光腾地一下在柴堆上炸开,无可阻挡地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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