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跳得一点也不急,不像朕,都快跳墙了。”狗急跳墙,他大概是飞不出去了。
林笑却不肯给出丝毫的反应,赵异突然就恼了,横生一股勇气扫了酒碗酒坛,将林笑却推倒在桌上。
赵异爬上桌,继续躺着听怯玉伮的心跳。
林笑却喘息了两下:“赵异,你喝醉了。”
夏衣好薄,赵异滚烫的体温从他的身躯传递过来,连暴雨都无法阻挡。
一旦躺下,林笑却眼睛被雨打得睁不开,他只能阖上双眼。赵异的任何动作都变得明显。
赵异不但听他的心跳,还摸他的头发,那样长的头发,不止三千的烦恼丝。
他听见赵异说,能不能在他死前骗骗他。
“骗朕,你会记住朕。”赵异的心提了起来,明知答案,他还是忍不住提心吊胆。
林笑却道:“赵异,史书会记住你。”
赵异笑了起来,气喘吁吁,跟条野狗似的:“朕能想到,那些人会如何书写朕。末代君王,遗臭万年,朕算是做到了。”
他还想着重整旗鼓,濮阳邵直接釜底抽薪,留座孤城,又能活到几时?
这一次,濮阳邵必不会放过他。
眷念、遗憾、不甘……暴雨痛打落水狗。赵异趴在林笑却胸膛上,轻声呢喃:“我们明明认识很久了,打小就认得,可为什么长大了才相见。”
穷途末路,他才遇见他。
“怯玉伮,我想醉倒在温柔乡,倘若你愿意杀了我,我想必是乐意的。”
林笑却侧过头,躲雨水,赵异抚上他面庞:“亲亲我好吗,我好冷,鱼蛮子好冷。”
林笑却道:“你明知,我不愿意的。”
“为什么,”赵异笑问,“我都快死了,你就要自由了,一个吻换一把钥匙,很划算的。”
林笑却没有回答。
赵异笑:“你总是沉默,这沉默是你的善良,是你的怜悯,还是你的无视与不在意。”
赵异笑了会儿,把林笑却抱了起来,他说太冷了,他快要冻僵了,去沐浴,去殿内,去温暖的被窝里,不问不听不看。
沐浴罢,赵异爬上了林笑却的床。林笑却擦着头发,没有阻止他。
赵异拿过帕子帮忙擦,擦着擦着他拿来剪子剪下了一缕。
林笑却默默看着他。
赵异笑:“我很坏。”
赵异把自己的头发也剪了一缕下来,随后从怀里掏出红绳,将两缕头发握在掌心仔细绑紧。
“我怕我转世了,认不出你来,绑紧点好,”赵异的眼泪一滴滴落了下来,“我其实很胆小,怯玉伮,我比你胆小,我不想死,但我必须死了。”
他想给傻爹一条活路,给赵玚一条生路。人家接纳了他,他总不能恩将仇报。还有禁卫军们,虽然叛过他,可最后也一路护送他到这。
春祭日,绥城的百姓那样信观音,他们认定了观音会赐福,认定了会好起来,他不能让怯玉伮扮的观音不被信任。
“我好怕,人死了会去哪里,朕回想一生,实在没做出什么好事来,要是去了地府去折磨,真恐怖。”赵异说完又否定了前言,“我是皇帝,朕是帝王,没人能审判我。”
赵异绑红绳的手在发颤,林笑却覆了上去,稳住了赵异的手。
赵异含泪笑起来:“你终归是对我……对我有一点怜悯在的。”
“怯玉伮,我好想回到小的时候,重新开始,学着做一个好人。我不会去杀蜻蜓,也不去踩蝌蚪了。人死是会疼的,动物也一样。我不该那么可恶,人家生活得好好的,没准有父母有爱人,我偏偏去杀它们踩它们,我真可恶。”
“如果我能回到小的时候,我带你去看蜻蜓飞,去看它们点水,我带你看一窝蚂蚁搬家,我绝对绝对不会推你,不会闹你,也不会发疯。”赵异说到这里,不太肯定,改口道,“我会努力不发疯。你做我的锁链好不好,把我绑住,做我的牵引绳。”
“怯玉伮,我不想离开——”赵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绑红绳绑了很久才绑好。
哭完了,他说自己实在太狼狈了,想去做一个英雄,可还是哭得跟狗熊一样。
“朕才二十岁出头,朕没活够。”赵异笑,“可我该长大了。”
赵异将那缕绑好的头发放入了怀中,他慢慢爬下床,他不得不离开。
“赵异,”林笑却倏地道,“赵异……”
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这两声呼唤,赵异回过头来,已经足矣。
赵异落着泪笑:“怯玉伮,我好高兴与你重逢。好高兴和你相处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我心里安宁,眼睛不怎么瞎,耳朵也不怎么聋了。”
“可不可以骗骗我,骗骗我你喜欢我。”赵异害怕看到怯玉伮不愿的神情,背过了身去。他本来想等等听听怯玉伮会怎样回答,可是太害怕竟然听不见了。
过了许久,赵异终于能听见,可得到的只是一室的安静。
赵异问林笑却能不能再说一遍,一遍就好。
他不知道怯玉伮到底回答没有。
林笑却说骗了一次,第二次还是罢了。
赵异泪如泉涌,原来怯玉伮真的说了喜欢啊。可他没有听见。
“我哭起来的样子太难看了,不能再哭,喜欢也要变不喜欢了。”赵异擦干泪,笑得灿烂,望着怯玉伮道,“我要走啦,你好好保重,你会没事的。要好好活着,活得好好的,不要像我,这一辈子活成一个笑话。”
赵异说完,凝望了林笑却许久才转过身去。
他往殿外走去,走出了林笑却的生命。
林笑却望着他的背影,怔怔的。
摘星阁里已入夜色。
摘星阁是行宫最高的阁楼,听说很久以前,他的皇祖父也曾在这里抬头仰望星辰,低头俯瞰天下。
他如今来到这里,穿着一身龙袍,戴着帝王冠冕,却看不见星辰也看不到天下。
赵玚到了。
他跪下行礼道:“陛下唤微臣前来,不知是何要事。”
赵异笑:“没什么要事,只是劝你投降。”
“陛下?!”
赵异笑:“还有,照顾下我的傻爹。”
赵异取出早就拟好的圣旨,递给赵玚道:“罪己诏。”
“朕将自焚于摘星楼,自愿禅位给濮阳邵。把这圣旨给他,他想要我的命,我一并交给他。”赵异扶起赵玚,“将军,不能因我一人,害了绥城百姓千万。”
赵玚落泪道:“不!陛下,绥城未必没有一战之力,微臣连夜护送您与太上皇离开。”
赵异道:“将军,连日暴雨,先祖托梦,我这条命已经走到了尽头。我知道在你们眼中,我只是一个昏庸无道的无能君主。临死之前,我也想试试做一个英雄的滋味。”
“杀我一人,换民安生,有何不可。”赵异心道,他还是不那么在意百姓,他只是明白,自己没有活路,不如为傻爹为怯玉伮积点福。
赵玚还要再劝,赵异摆了摆手:“走吧,走吧,别回头了。”
“赵玚,照顾好我爹。我这个不孝子,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别告诉他。你就说——我远去了。”
赵异让人拉走了赵玚。
下人们抬来酒,赵异让他们也都离开了。
只剩下赵异一人后,赵异抱着酒坛子笑,终究是怎样来到这世上,孤零零赤条条一个,也要怎样离开。
赵异抱着酒坛喝,大半都洒下了。喝得醉了就不会那么疼。
没喝的全洒在地上,火要燃得快些,再快些,让那些贼人都看看,他们的敌人自尽了。
赵异笑着扔了剑,推倒灯盏,火燃了起来。
他在高楼唱,唱他的打油诗,一句又一具,一声又一生。
绥城外,荀延的军队准备摧毁堤坝,引水灌城。
突然,他们望见绥城内最高的摘星阁,燃起了大火。
那大火烧得旺盛,好似将天烧破了一个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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