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感觉到,也不想让郁止看见。
微垂着眸,祝弦音喉中有些哽咽。
先生的话,他都明白,原本他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在意。
他既没有心上人可以背叛,也没有贞节牌坊必须守,在青楼生长十数年,寻常人早已经妥协,早已经习以为常。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在意。
认识先生后,更为在意。
“……让先生见笑了。”祝弦音忍住眼泪没让它掉下来,在郁止面前勾唇笑了笑。
眼中的泪光闪烁,格外明亮。
“是我不该以俗人的眼光看待先生。”
世人皆是腐朽身,唯有圣人不染尘。
郁止成功为祝弦音换衣沐浴,在位祝弦音洗头时,似随意般提起。
“弦音今岁几何?”
“……虚岁十六。”
那便是十五。
“在下不才,比弦音年长区区二十,做爹也绰绰有余。”
“若是愿意,你也可以当做父亲在照顾不方便的儿子。”
祝弦音:“……”
他代入想象了一下,很好,真的半点不自在也无了。
只是……只是……
总觉得不应该。
不该是这样。
*
安顿好后,郁止去医馆买了不少药材,单看药材,看不出要配置什么药,拿回住处后,郁止便分别捡了分量在灶上开始煮。
祝弦音看见煮了两锅药,心中略微松了口气。
一锅是他的,一锅便是先生的。
有病就该喝药,喝了药,就会好的。
“你的手骨没长好,我要重新接,再敷上药。”郁止摸了摸他的手说。
祝弦音有些害怕,怕疼。
却还是忍着道:“我知道了,先生动手吧。”
原以为会很疼,然而郁止用银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扎了几针,祝弦音的手臂便没感觉了。
哪怕被郁止重新断开再接上,祝弦音都没感觉到那股剧烈的疼痛。
不过封穴只是暂时,不能长时间如此。
郁止喂了祝弦音一碗止痛药,算着时间等药效发挥后,才取下银针。
止痛药的药效也有时限。
当晚,深更半夜,郁止便被断断续续的压抑哭声闹醒。
盖着同一条被子,郁止轻而易举便能察觉到祝弦音正在浑身发抖。
他摸出一条素帕,为祝弦音擦了擦眼泪,“别哭。”
“先生……我疼……”
真的很疼……
像被再次打断了一回。
郁止不敢碰他的手,止痛药不能多喝,一来药效会减弱,二来还容易上瘾,除了给祝弦音擦泪,他什么也做不了。
“别哭,努力睡着,睡着就不疼了。”
祝弦音强忍着哭泣,“我、我睡不着……”
郁止起身在床尾摸了摸,片刻后,手中出现一个不知从何处来的埙。
一首令人安宁的曲子自郁止手中的埙中悠然飘远。
恍惚间,祝弦音仿佛回到了幼年时,母亲还在的日子。
虽然也苦,虽然也不好过,可每日却还有盼望,还有欢喜。
或是那甜腻的槐花饼,或是母亲常奏的家乡小调。
夜晚的梦,也是甜的。
看着人睡着,郁止才结束了这一首不知哪个地方的摇篮曲。
为祝弦音擦了擦汗湿的额头,无奈一笑。
“还真当儿子哄了。”
祝弦音睡着,有些不安稳,郁止静静看着他,无人瞧见的夜里,有些一直掩饰着的情感悄悄流淌出来。
一丝丝,一缕缕,缠着寂静的夜,也缠着郁止的心。
他情不自禁倾身在祝弦音额头浅浅落下一吻,送上迟来的祝福。
“晚安……”
*
郁止喝了几天药,感觉稍微补回来一点点气色,有心在这里多留几天,不好坐吃山空,便在医馆挂了个名,平日里没事便会去那里给人看诊。
这时候行医无需什么证件,且边城在这方面管得不严,郁止只要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其他都不是问题。
祝弦音手固定着夹板,虽还是不便,却能做一些简单的事,一个人待着不是不行。
“明日街上有互市,想不想看看?”郁止询问。
祝弦音双手捧着碗,将里面已经晾凉的粥唯进嘴里。
“互市?”那是什么?
“一个更热闹,人更多的市场。”郁止简单解释,一些平日里见不到的东西也有人来卖。
一听人多热闹,祝弦音首先想到会不会暴露身份,会不会引来危险?
郁止安慰道:“放心,不会有事。”
他这么说,便是打算带祝弦音出去了。
当日,街上果然热闹,人来人往,骑马骑骆驼骑驴的街上有不少,只要遮掩一下容貌,换上与这里一样的衣服,倒是郁止和祝弦音不显眼了。
“该我了该我了!该我当郁公子了!柱子当皇帝!”
柱子大哭,“我、我不想当皇帝……”
“不行不行!说好了轮着来的,你不能耍赖!”
“可是、可是皇帝真的好怂啊,还要公子来救。”
“哼,明明公子救的是我们,我爹都说了,公子才看不上皇帝!”
走过此处,几个孩子的吵吵闹闹逐渐远去。
郁止觉得有趣,行至之处,必有痕迹,原主当初救人的目的并非全然真心,可结果如此,那便是好的,便是被人铭记的。
“这话传出去,会不会让朝国皇帝不高兴?”祝弦音忧心道。
“不高兴也早就不高兴了。”郁止并未在意。
都是一同见过皇帝狼狈模样的人,皇帝总不能为了封口屠杀全城人,这么多年都忍了过来,不至于现在恼羞成怒。
祝弦音听着他语气与平常一般无二,好奇问:“先生不觉得高兴,不觉得自豪吗?”
郁止脚步顿住,转头看他。
“为何高兴?因何自豪?”
“能以一己之力救这么多人,还能将那无能的皇帝压得没脸见人,不该高兴,不该自豪吗?”
郁止笑了一下,垂眸沉声道:“那你可知,我也曾因一己之私,而陷数万人无家可归,妻离子散?”
祝弦音愣住,似是完全没想到他会说这样一句话。
“凡事并非仅有两面,非黑即白。”
郁止眸色略深。
“我救过朝国人,却也害过其他国家的人。”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在这一翻一覆间,又没了不知多少人的性命。”
“那不一样……”祝弦音讷讷出声。
他本就是朝国人,这本就应该。
“没什么不一样的。”郁止继续抬步上前走。
“朝国的百姓是人命,其他国家的便不是了吗?”
“既然都是人命,又有什么不一样。”
救人或非真心,害人却非假意。
挑起战事,屠戮生灵,见过了幼儿无依无靠,见过了老人无家可归,见过了刚才还在嬉笑怒骂的人,转瞬间便成了一摊血肉。
从金玉堆掉进生死场,便显得从前的搅弄风云多么可笑。
他搅了风云,害的却是别人性命。
尸山堆砌,血海万里,这才是原主反思后悔的原因。
也是他留在羌国,不肯回去,并暗中促成两国议和的原因。
在原主心里,他不过是个赎罪的罪人。
第301章 青山雪满头4
祝弦音望着眼前人,似要将他整个人都记在眼里,一点一滴,一处一处。
“先生乃真圣,弦音却是一俗人。”
“弦音只知,谁帮过我,便是恩人,谁伤过我,便是仇人,别人的恩怨与我无关,别人的善恶我也无处评定。”
“先生或许不知,在多年前,有一名军人逛花楼,与他人争一女,皆不肯让,眼见要将事情闹大,祸及那女子时,军人的下属跑来传信,说是有大人物要来,上峰召他们所有人前去议事,女子这才逃过一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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