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生长(28)
阿达直接道:“我要找苏君泽,有急事。麻烦你带我进去。”
她是苏家的管家,一听到“苏君泽”的名字,下巴微微一抬,又听到“急事”,问道:“什么事?”
阿达想都不想:“我要找一个女孩子。老三在不在?”
管家鄙夷地笑了笑:“那劳烦您等一下。”也没说让他等什么,转身走了。
阿达看着她的背影,深深吐了一口气。不愧是苏家,无论是老三的母亲,还是这个管家,都有本事在不失礼貌、不抬手不张嘴的情况下,啪啪地扇人耳光。
阿达在冷气房里待不住,又见保安不理他了,他就推门走了出去。保安室后面是大片的花园,种着香榧树、棕榈、洋紫荆、玫瑰、兰花等,大棵的棕榈树被海风吹得弯下腰,又直起来,弯下腰,又直起来……
看到绿植,阿达心情好了些。
在花园里,一女工艰难地抬起一棵木棉树的幼树,看样子是要移植到别的地方。女工肤色黑黄,大概四五十岁年纪,身材又矮小,几乎连脚步都迈不动。阿达走了过去,帮忙她把植物搬到了木槿花旁。
女工连连对阿达道谢。阿达见多识广,看她的肤色和口音,就知道她是印尼人,于是用马来语跟她攀谈起来。阿达说,这花园真漂亮,打理起来很辛苦吧。
女工笑道,是啊,这里比我们皇宫还要大呢,而且还有好几栋房子,跟真正的皇宫也没差了。
阿达向她打听,这屋里都住着谁啊。女工指着主屋,简短介绍说,大屋子前面是大厅和大厨房,用来接待客人的,上面住着大老爷和大太太;后面能看见漂亮海景的,住着大少爷——他的房子可不能随便去,养着好多大狗呢,怪吓人的。
花园另一边矮一点的房子,是二少爷的住所。二太太大部分时间住在三藩市,要是回来的话,通常会住酒店。
阿达赶紧问道,那三太太不在这里住?
女工诧异,苏家哪里有三太太?
阿达愣了愣,对女工道,我是来找三少爷的——你们这里有三少爷吗?
第32章 少爷
女工张大了嘴,过后不好意思地笑出来,唉,我还以为你是来帮工的,真不好意思了。我们这里当然有三少爷,他住在二房的后面,花园尽头就是啦。
阿达忍不住问道,苏家有三少爷,为什么没有三太太?
这问题问得怪,但在香港豪门大户,每个孩子的母亲不一样,倒不是罕见的事。女工笑道,你是说三少爷的妈妈吗?她是“外面”的,进不来这里。
阿达恍然大悟,原来老三的妈妈是养在外头的情妇,难怪一直住在那凄凉的老公寓。老三这一房不止是外室,大概还是失了宠的,这些年来处境堪忧。
阿达眼望着主屋,已经过了二十来分钟,那管家还没出来,很可能就再也不出来了。他对女工笑道,你们管家听说我找三少爷,把我撇这儿了。
女工现出同情的眼神,说道,这苏家不止屋子像皇宫,其实骨子里就是个土皇帝家,大老爷养着大大小小的女人,等级分明着呢。没有权力的,过得狗都不如……
两人语言相通,女工就把阿达当成同乡,不忌讳地说道,三少爷是个野种,谁都欺负他。他小时候还常住在这里,住在主屋的楼上,因为钢琴弹得好,长得又俊,老爷最喜欢让他在宾客前表演。后来大太太嫌他练琴吵,把他和钢琴一起撵到了花园的小屋子里。那间屋子,原本是养黑贝和牧羊犬的人住的,跟前就是一排狗窝,那些狗一听到音乐乱吠乱叫,烦得不行。
有一天,那时候三少爷才十二岁吧,拿了花园的大铁铲,把钢琴砸了。也不知道小小人哪里来的力气,几十万的好东西啊,成碎片了。那一天可真是吓死人啦,满屋子的人,连大老爷在内,谁都没有吱声,也没人阻止他。
这之后,三少爷就去大陆了啦,很少回来。大少爷倒是好,把他的宝贝狗都移到了无敌海景房去了,原来的“狗窝”留给三少爷。
你要去“狗窝”,沿这条路直走,有个红砖屋就是啦。这么多年了,虽然狗已经不住在那里,我们还叫那儿狗窝呢。
阿达带着满手的泥污,往狗窝走去。他甚至不确定老三是不是在苏家里——他在不在,这屋里的人好像谁都不关心,阿达只能自己去看看。
他脑子里都是老三砸钢琴的场面。女工的话,或许有情感上的夸张,但他相信老三能做得出来。老三身上有一股狠劲,这股劲让他砸钢琴、让他在划艇比赛里获胜、让他不顾一切地进雨林里找自己,但这股劲,还不足以让他抛开这个家?
阿达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走错路,苏家花园里的植物东一撮西一撮,很容易让人晕头转向。
再过一会儿,阿达知道自己走对了。他听到了音乐声。这音乐不是唱片、广播或软件放出来的,也不是钢琴清脆利落的声音。
这音乐,断续的、拖拉的,向前滑一下,又往后拖一下,宛如在心头上摩擦着,锐薄而又坚韧。
沿着整洁的石板路,阿达终于看见红砖房的一角。音乐更清晰了,不再断断续续,而是像丝线一样,柔韧地心尖上滑动。阿达住了脚,即将要见到老三这件事,突然让他不知所措。
他用脚摩挲了一下旁边的草坪,草又软又矮,隔着鞋底也能感觉到毛乎乎的痒。阿达把脚放回路上,走向红砖屋。
虽然是“狗窝”,到底是富豪家的狗,红砖屋是干净漂亮的。阿达绕着墙,想要走到前门,刚到墙角,他就看到了老三的身影。
老三在房子前的草坪上,侧着身,在拉着小提琴。
老三专注地拉着琴,压根儿没发现有人造访狗窝。琴声虫子似地爬过草坪,拐了弯,爬到了阿达的身上。
阿达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怔怔地望着前面的人。
他从没看过这样的老三,白色的衬衫,光洁得似乎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的眼睛清澈而安静,无情无绪的脸,冷淡得几近空白,残忍地拒绝着外边的一切。
这没有内容的脸,好看得心惊。阿达没来由地想起中学礼拜堂里的天使像,那些脸也是一样的精致、一样的冷淡,白得耀眼。
阿达只觉得悲伤。啊,原来老三是这么漂亮的一个人啊。
在这个狗窝里,狗笼已经搬走了,却也没添加个什么东西,干净而空茫,宛如荒漠。荒漠上凭空长出了老三。
一个野种。
对这种事,阿达是不应该觉得悲哀的。他见得多了,就是他自己的菜园里,有的是不知道哪里飞过来的种子,没有保护、没有栽育、甚至没有人会注意到,自个儿就这么长起来了。因为本身就是异类,要比其他的土著更加凶悍,更加的恶行恶状,有时也要虚以委蛇地伪装成同类,以便生存下去。这样畸形地长了起来,跟高贵的先祖自然是不一样的,无论在先祖的土地还是生长的土地,他们跟谁都不像,孤零零地向阳而长、往下扎根……
没有身份,成了原生的罪。
琴音缠绵悱恻,跟老三的冷漠成了强烈的对比。那一声声的拉扯,温柔又强势,在阿达的心头划过来、划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阿达才如梦初醒地动了一下脚步。他发现脸上又热又湿,伸手抹了一把,竟然是眼泪。
阿达不由得翘了翘嘴角——居然哭了。为了老三么?不,这可犯不着,一锦衣玉食的少爷,活得再难堪,也是开着跑车喝着香槟的难堪,又有什么可同情的呢?
只是老三的故事里,有太多他熟悉的元素了。没来由地被欺负、被遗弃、被蔑视,由此而必须让自己变强的惨痛,那种逼着自己野蛮生长的狰狞姿态……
他和老三之间,瞬间达到了某种和解。
阿达退后了两步。他不忍心打扰老三,转身离开了苏家。
阿达回到了酒店,打开房门的时候,看见小红豆倚在落地窗前。
小红豆嘻嘻一笑:“我跟前台说,你叫我帮你拿点东西,又忘了给我房卡,阿姨就帮我开门啦。”
阿达见到小红豆,心头大石顿时落了地,他一放松,就想好好地训她一顿。阿达寒着脸:“你整个晚上没回来,又不接电话,去了哪里?”
小红豆知道阿达生气了,垂头道:“我在附近走了一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遇到三儿哥,跟他回家了。”
阿达:“……”
小红豆赶紧走到阿达身边,可怜兮兮地说:“你别生气啦,三儿哥已经把我骂一顿了,都把我骂哭了啦。”说着,眼圈再次红了。
阿达又是心疼,又是气:“你不回来,可以电话告诉我啊。”
“三儿哥说,让你急一下也好……”
阿达哭笑不得,老三真是干什么都没起好作用。想来今早他上苏家时,很可能在盘山路上与小红豆擦肩而过,阴差阳错,他们没看见彼此,自己白白担了半天心。
小红豆拉着阿达的手,向前迈了一步,几乎要靠到阿达的胸膛上。阿达想躲,小红豆察觉了,往后一退,又拉开了跟阿达之间的距离。
她悲伤地笑道:“阿达哥哥,你不喜欢我,是没办法的事,我喜欢你,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能不生气吗?”
“唉,我没生气,这些话也是老三教你的吗?”
“不是。三儿哥对我说,现在你养着我,我不能逼你喜欢我,如果反过来,我养着你,那我才有本钱让你跟我一起。”
“……”
阿达真想告诫小红豆,以后离老三远一点!他觉得有必要教育她正确的人生观,正想开口时,小红豆却接着道:“我觉得他说得没道理。喜欢一个人,那就应该好好地保护他的完整,他的喜欢,他的讨厌,他想做和不想做的事;让他违背心意,那就不是爱他了。”
阿达心里一酸。这话充满了少年式的浪漫,却又是情真意切的。简单明了的道理,在现实的情爱里,几乎等同魔咒;要真能做到这一点,他的前一段婚姻就不会失败了。
他没有把小红豆拉进现实的泥潭,而是走上去,轻轻地抱住了她。他认为这点单纯经不起敲打,因此更要好好地保护。带着安慰的意味,他摸了摸她的头:“你说的有道理,老三说的没道理。你还小,能保护别人当然好,但是要先保护好自己——对了,以后不要随便跟男孩子回家啦,就算是熟人也不可以。”
小红豆伸了伸舌头,“三儿哥说他也是第一次带女孩子回家。他还叫我在他家里别乱走,也别随便跟人说话。他家是皇宫吗,那么多规矩!”
阿达心里一阵酸涩,只好含糊道:“他家是大户人家,规矩当然很多。累不累?要休息、要出去玩,还是先吃饭?”
说到吃饭,小红豆突然想起一事:“我差一点忘记啦,三儿哥叫我跟你说,明天他要跟他爸爸吃饭,谈咖啡馆的计划,叫你一起去。阿达哥,你不是说不想做咖啡馆了吗,那你还去吗?”
阿达答不上来。他不想去,不想见苏家老爷,尤其还不想面对老三。可是老三拉小提琴的身姿始终在脑海里盘踞,挥之不去,想不见他也办不到。
“什么时间,在哪里?”
小红豆说了一家餐厅的名字,她念不准法语,不知道La Region还是Renaissance。阿达只好道:“没关系,反正我不想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唧唧歪歪啦,下一章要进正题了
第33章 怪物
这一天,两人去了海洋公园看海豚和水母,又跑去摩罗街看假古董。阿达心不在焉,在排队买奶茶时,忍不住上网查询香港的餐厅。La Region是苏家新开的高级法餐厅,老三说的应该就是这间了。在餐厅的条目下,阿达意外地发现,这家餐厅的主厨他认识,是自己的其中一位学生。
他做了十多年高级餐厅,20出头就做了主厨,跟他一起工作过的年轻厨师有很多,有的还会尊称他“老师”,这一行流动性大,加上近来亚洲高级餐饮业发展蓬勃,他的学生真是遍布亚洲各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