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饭,西元收拾好碗筷,便坐在露台上抽烟看书,闲来无事还会画两笔画,都是打发时光,唐琛要么被抱回床上继续躺着,要么坐在西元的身边看他作画,后来西元给他做了个木质书架,支在他身前,将书放在上边,每隔几分钟为他翻到下一页,西元不会问他想看什么,但还好,无论什么书,哪怕是西元故意放的一本枯燥乏味的《机械学原理》,唐琛都看得很认真。
西元因而发了脾气,将《机械学原理》从书架上抽走,丢出去很远,通常这个时候,唐琛唯一会说话的眼睛也不再说话,波澜不惊地望着空荡荡的书架。西元扳起唐琛的下巴,让他望着自己,可唐琛偏偏这个时候又不看了,垂着眼皮,睫毛下的阴影压得西元喘不过气来。
西元由恼变恨,恨此时此刻不能自理、靠他而活的唐琛,眼睛依然灿若星辉,神情依然如霜傲雪,就连躺在床上也难见丝毫的颓丧,要么闭目安睡,要么望着屋顶沉思,见到西元进门的一瞬间,欣然雀跃的目光,格外的明亮。
西元那一刻,恨的还是自己,恨他不能像唐琛那样隐忍、平静,安然若素,每当那些过往的记忆如车轮碾过每一块骨头时,或者被梦中远去的火车惊醒时,西元就痛到无法呼吸,便会从船屋的阁楼上一路冲下来,冲到唐琛的床边,不管唐琛睡没睡着,都会将他一把拎起,看着他毫无反抗的像个布偶在自己手里晃荡着,乌亮的发丝垂乱在额前,当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西元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此时的唐琛眼睛又开始说话了,西元不想听,可还是忍不住陷在唐琛的眼神里,在温润如母鹿般的眸底深处,西元只觉得忧伤不已,他把唐琛丢回床上,大多时候会丢在地上,自己爬回阁楼去,任凭唐琛躺在坚硬的船板上,直到天亮。
空荡了几天的书架,还会再被放上书,历史小说,人物传记,探险传奇……这些都是唐琛爱看的,西元记得最早家里有本《三侠五义》,唐琛知道后想借来看,还说书非借不能读也,可后来发生那么多事,这件小事两人很快都忘了。来到枫叶国落脚温市后,西元转了转这边唐人开的书店,都没有买到这本小说。
张庭威给的钱很快便花完了,租了船屋,添置了一些简单的家具,还要定期给唐琛买一些治疗神经的西药,还有张爷爷药方上的中草药,都需要钱,西元年轻力壮,很快找到了一份伐木的工作,他没有脱离华人区,只有在相同肤色的地方才更安全,掩藏锋芒,骂不还嘴,打不还手,忍一忍,开阔天空,改名换姓叫张东升,连口音都换成这里最常见的闽粤一带,别人问起来,就说小时候混过的地方多,家乡是哪里,早已不记得了。
薪水一周一结,东方人拿的是最低廉的报酬,刚刚养活自己和唐琛,只要唐琛别突然发高烧,一连几天都要注射昂贵的消炎药,日子也勉强维持得下去,赶上过年过节,西人老板按东方人的习俗会发些红包,西元还能带点新鲜的牡蛎回来剥给唐琛吃。
伐木的工作既辛苦又危险,经常有人被倒下的树木砸伤,西元有次也险些被砸中,幸好反应及时,只擦到了手臂,那天回到船屋后,受伤的手臂一倾斜,刚刚煮好的稀饭打翻在地,有些打在唐琛的腿上,汤汁滚热,轮椅上的唐琛脸色瞬间白了白,西元连忙抱起唐琛回到屋里,将他衣服脱下来检查,大腿上一片红,小心翼翼替他擦净,到处找不到烫伤药,天已晚了,只好用毛巾裹着冰块敷在红肿处。
“对不起。”
西元刚一出声就后悔了,他为什么要给他道歉?不禁望向唐琛,唐琛也望着他,脉脉的,眼里有些湿润,不知是因为烫伤还是因为西元的这声对不起。
西元丢下毛巾和唐琛,转身去露台收拾洒掉的稀饭,心兀自怦怦乱跳。
这样乱跳的情况时有发生,同在一个屋檐下,膝盖碰胳膊,每日里帮着唐琛擦身,处理大小便,做腿部按摩,使肌肉不至于萎缩,为了方便,唐琛几乎不穿内衣,洗澡换衣尤其麻烦,抱着唐琛上来下去,每次西元都要折腾出一身汗来,冬天还好些,夏天几乎天天都要洗,一会一个翻身,免得唐琛生了褥疮,洗完了再扑上一层爽肤粉,又香又白的唐琛泛着淡淡的玫瑰红……
西元强装看不见,盖上薄毯跑去露台吸烟,一根接一根,火红的烟蒂捻灭在手臂上,留下一个一个烟疤,直到彻底恢复平静。
唐琛的目光又有了新目标,盯着西元露在外边的手臂,上边的疤痕深浅不一,有旧有新,像朵朵熄冷的花火。
西元二话不说,又将他的眼睛蒙起来。
工头不肯让受伤的西元休息,派他另做一份不太费体力的木活,林场老板正在盖新别墅,需要些工人,给门窗抛光上漆,西元心血来潮,在光秃秃的门窗上刻了几朵花,老板看到,眼里顿时一亮,索性留下西元,为所有的门窗雕刻图案,两个月下来,西元单得了一笔工钱,老板领着朋友来参观新居,大加炫耀这些具有东方古典韵味的门窗,朋友们也都纷纷想给自家雕梁画栋一番,请西元来雕刻,自此后,西元不用再去林场伐木了,开始为那些西人的房屋做雕刻,老板很有商业头脑,称他为设计师,工钱给的很高,每一单下来还有提成,西元也不马虎,从起初的随意雕刻开始认真设计画稿,精雕细刻,还会给客户提供一些装饰房屋的建议,既有东方传统元素,又有西方多变的风格,这种中西合并的审美颇受欢迎,日子一长,一个名叫张东升的设计师在当地也小有名气了,老板又招来几名美工给西元打下手,生意也是接到手软。
西元脱下工人装,穿的体面了一些,餐桌上的饭菜也多了些鸡鸭鱼肉,只是人更忙碌,之前回来他有很多时间与唐琛面对面,时光多数靠打发才能过,开春了,修建房屋的人如雨后春笋多起来,西元每天背着画稿进进出出,回来后匆忙做完饭,就开始埋首在书桌前设计画稿,连碗也顾不上刷,自然就更不会搭理唐琛,放一本书给唐琛看,经常忘记翻页,唐琛就枯坐在轮椅上,看西元的画,看西元,直到睡过去。
今晚要完成的画稿有点多,西元不知画了多久,终于打着哈欠伸着懒腰站起身,这才想起,唐琛坐在露台上已经两三个小时了,虽说是春天,但是外边的温度还很低,连忙将人抱进屋,唐琛浑身都冰凉了。
唐琛又开始瞪西元了,目光犀利,不依不饶,西元一边将热水倒进澡盆里,一边忍不住地开了腔:“谁都有忙的时候,唐先生忙起来还不是同样顾前不顾后的。”
西元的辩解有些虚张声势,态度上便含糊起来,澡盆里的水冒着热气,将冰凉的唐琛慢慢放进去,一瞬间,唐琛在他的臂弯里狠狠地打了个激灵。
西元愣住了,很长时间以来,唐琛对外界的刺激几乎是没有反应的,上次滚烫的稀饭洒在他腿上,皮肤上的痛感还是有的,但也只是脸色白了白,像这种剧烈的反应还是头一次。
西元又将半入水中的唐琛抱起来,试了试水温,不烫,唐琛重新进入水里,没有再哆嗦,只是皮肤上泛起了一层涟漪,西元拎起盆里的毛巾,将热水抹在他身上,冰凉的唐琛渐渐暖和起来。
阿嚏——唐琛打了一个大喷嚏。
西元又愣了,他已经很久没听到唐琛打喷嚏了,就算是感冒发烧,也几乎没有过,唐琛只会轻咳两声,然后默默地流鼻涕。
西元不禁伸出手来,摸了摸唐琛的后背,背上几处留有枪伤的疤痕。
毛巾滑过背脊,手指轻轻缓缓地按在那些疤痕上,好像那里有什么开关,多按几次,唐琛就能通上电,重新站起来。
神情黯然了一会,西元冷起脸,转到前边,准备为唐琛擦匈口。
唐琛还再瞪着他,抿着唇,板着脸。
西元不得不继续装瞎,嘴上却念叨着:“不想我蒙你眼睛,就收起这种眼神。”
唐琛今天格外的不平静,不仅无视西元的警告,眼睛瞪得更圆了,热气蒸腾的氤氲中,有种杀气腾腾的感觉。
西元将毛巾砸进水里,刚要去找布条,忽然发现,唐琛在微微发抖,玉白的肌肤每一寸都在轻澶,抖得水珠迅速滑落,西元只好抓起毛巾,将更多的热水淋在他的身上,暗自心惴,拿不准唐琛是在发冷还是因为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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