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头一看,呀,手上还有黑乎乎的机油,忘记洗了。
以前不会犯这样的小错误,他爱干净,只要干完活,一定是洗完手再去碰别的东西,今天可到好,心里有事,给自己抹了个大花脸。
站起来去洗脸,洗手池是他亲手做的红木落地面盆架,上面镶了个椭圆镜子,记得邻家有位婶婶是新搬来的,看了很喜欢,说在她们那个年代,哪家姑娘有这样的嫁妆,谈什么样的对象都腰杆直呢。
给池野听得有点小得意,带着婶婶回家看了圈,说这衣柜和书架,以及孩子写作业用的桌椅板凳,都是他做的。
婶婶半天没合上嘴。
瞅了会回头说,你还在上面雕花纹啊。
那可不,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呢。
秀气,不张扬的好看。
只有对面那屋的柜子上不一样,刻的是龙凤和鸳鸯,是一个哥们快定亲了,他亲手做的贺礼,结果还没等送出去呢,婚事就吹了,那大老爷们哭哭啼啼地拉着他喝酒,被蹭了一胸脯的眼泪,弄得池野也怪郁闷。
郁闷的不是贺礼没送出去,浪费了他的时间,而是觉得失恋这么可怕吗,哭成这样。
出息呢。
哥们抱着啤酒瓶嚎啕,嚷嚷自己要出家。
旁边有人插话,说大哥你手咋啦,怎么划拉那么大的疤。
用锯子的时候碰着了,不碍事,池野习惯了。
做点东西对他来说,等于出出力气嘛,算不了啥。
那时候池野还没办厂,刚买下前面的门面修车,生意还成,都知道他不做缺德事,不像有些人专往门前大马路上撒钉子,给自行车胎充气也不要钱,平日里闹钟不响了收音机坏了,都愿意来找池野修,甚至连小娃娃的车子出问题,都拎着过来敲池野的门。
池野在街坊邻居面前,很温和。
看着那个花花绿绿的摇摇车,笑了半天。
还是自带音乐呢,开关却别着了,声音卡顿而魔性,于是池野就在“小燕子,穿花衣衣衣衣”的背景音中,费不少功夫,给车子修好了。
为啥用这么久的时间呢,因为摸了把,发现这个厂家质量做得一般,塑料片衔接处都有倒刺。
从头到尾整修完毕,乐曲恢复正常,开始继续往下播放:“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
小娃娃奶声奶气地接了句:“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春天美不美丽,池野不知道,反正现在镜子里的他,表情挺美的。
别看脸颊上有几道黑乎乎的印,香皂洗不干净,但嘴角是翘着的,眼睛柔和地往下弯,看到水就想到佟怀青,拿起扳手想到佟怀青,连空气中那若有似无的花香味儿,都他妈能让他想到佟怀青。
脑子觉得要崩了。
心里却美得不要不要的。
好容易给蹭上的机油洗干净,池野擦完脸都要走了,顿了会又拐回来,盯着面盆架上的格子看。
那里,放了瓶池一诺的香香。
擦脸用的霜。
小姑娘有时候会在这里睡午觉,醒来洗完脸,可讲究啦,一定要再涂点东西再去上学。
“哥,你不懂,”池一诺曾经说过,“脸上的水擦干后,不抹香香的话,会皴。”
“很丑的!”
池野往后看了眼,趁着外头这会没人,把那瓶霜拿下来,他手大,儿童面霜做的又精致小巧,搁在有些粗糙的掌心里,挺滑稽。
还别扭。
涂到脸上的时候,凉凉的,香味有点腻。
池野之前没抹过这玩意,撑死在冬天刮寒风的时候用个大宝,纯粹怕冻伤,毕竟安川县下雪的时候特别冷,稍不留神,脸蛋就会生冻疮,又红又硬,痒得慌,抹点东西保护下,皮肤会柔软许多。
怎么跟做贼似的。
池野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居然泛起了丝忧伤。
愁啊。
别人都是怎么解决个人问题的呢,没多久就能亲亲抱抱拉小手,他明确心意到现在,也就只能在脑子里想想,以前还可以揉下佟怀青的头发,揽着肩膀说笑,现在倒退了,不敢碰那人一点衣角。
中午回去,池野小心地嗅了下自己的手背,还有点若有似无的面霜香味,就不太好意思离佟怀青近,怕被人发现他的心怀不轨。
佟怀青却主动走过来,叫他哥。
“嗯,”池野正切老豆腐呢,“怎么,饿了?”
佟怀青站在旁边,先问了句别的:“这个为什么发黄,不是白的吗。”
“是点的卤水豆腐,”池野解释道,“那家店用的老方子,看起来不太漂亮,味道好。”
切厚点下锅煎,热油逼出虎皮和香味,噼里啪啦溅出油星子的时候加青椒,勾点水淀粉,上次做了,连不爱吃辣的佟怀青都能多尝两块。
“我下午想出去趟,”佟怀青转了话题,“估计回来晚点。”
一刀下去,切歪了。
没事,佟怀青瞧不出来。
“在家里无聊吗,用不用我陪你,”池野低头看他,“天气凉了,也该买点衣服……”
佟怀青笑了:“不用,我自己就行。”
剩下半块都没切均匀,但和青椒在锅里滚着煸炒出香后,形状什么的,还有谁会在意呀。
佟怀青放下筷子,没敢再吃,怕胃不舒服。
秋意深了,他以前每到天冷的时候就要飞去南方,冷空气过敏,胃病也跟着犯,非得适宜的温度和精心的照料,才能慢慢好。
想着呢,嘴上就说出来了。
是曾经有次看中医的时候,大夫随口跟他扯的玩笑。
“我闺女是学生物的,读硕士,在研究室里天天整那个什么,哦对,菌子!”
大夫的手还搭在他的腕上,那时佟怀青时常做噩梦,醒来总是冷汗淋漓,体温偏低,白皙的皮肤下,那点青紫色的血管分外明显。
“她跟我打电话,老哭,说这个菌子啊,特难伺候,你小心翼翼地对待着,稍微不留神,就在培养皿里死个精光,”大夫约莫都六七十岁了,很和善地笑,“有次她说,估计自己换了只脚踏进实验室,菌子就嗷一嗓子叫,我死啦!”
佟怀青垂着睫毛,没抬眼,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曲。
“可你说奇怪不,有时候不管它,甚至有些同学随便弄个茶缸养,菌子就长得漂漂亮亮的,反而活得特别精神。”
佟怀青收回手,旁边的助理忙为他披上大衣。
“我明白,”他冲着老大夫颔首,“这菌子就是欠得慌。”
老大夫忙道:“不是,我意思是说心态很......”
“那菌子死就死了吧,”佟怀青微笑着,“反正也没什么用。”
现在想想也可笑,佟怀青在这小县城待的时间,居然没怎么犯过胃病,甚至能喝下好几碗的热黄酒。
池一诺抱着碗,听入迷了,连饭都忘记嚼,被陈向阳轻轻扯了下袖子,才继续去扒拉大米饭。
“你的意思是说,”池野放下筷子,“之前你生病的次数,要更多吗?”
佟怀青随意地挑了下眉,没太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主要想表达的是,有时候人就跟菌子一个德行,怪不得农村一些地方给孩子起贱名,说好养活,往常的这个季节,他估计早就因为过敏,得在医院住段时间了。
那朵紫色的小花放在床头柜,却令他安眠。
可能是因为没什么花粉吧,佟怀青正想着呢,就看见池野皱起眉,凝视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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