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小孩纳闷,自家大哥前几天晚上突然带回来个陌生男人,俩人都刚从水里捞上来般的湿透,这个季节河里温度还高着,扎猛子去洗个澡也正常,可没等池野喘口气,就发现那人已经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一摸,烫手。
摊张面糊都能熟成饼。
就这样,池野带人打针吊水喂药,折腾到今天才见好,但不管你问他什么话,那人都一声不吭,满脸倦怠。
说他聋吧,一条街外的芦花鸡打鸣都能给人吵醒,黑着脸去敲池野的门。
问叫什么名字,也不吭,池一诺话多,一直缠在后面跟着问,可能是烦了,那人手指蘸着凉水,在桌子上写了个“佟”字。
陈向阳嘴甜,当即就凑上去叫,佟佟哥哥。
佟怀青一视同仁,不仅对俩小的没啥笑脸,面对长得生人勿近的池野也不畏惧,矿泉水瓶已经在下面洇了圈水渍,他毫无反应,继续放空。
池一诺还在嘀咕,丝毫不觉得自家大哥被扫了面子:“但是……他长得真好看呀。”
“我去给大家拿汽水,”陈向阳有眼力见,抬头看佟怀青,“佟佟哥,你喝苹果口味可以吗?”
佟怀青额前的发也有点汗湿,贴着白瓷似的皮肤,池野“啧”了一声,制止了要去冰柜的陈向阳,拿起矿泉水,拧开,再递过去。
三双眼睛齐刷刷地都看向佟怀青。
他似乎习惯这种直视的目光,平静地伸手接过,然后凑近干燥的嘴唇,仰起瓶身,小口小口地开始喝水。
很秀气。
池一诺和陈向阳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终于喝了,原来是等着人给他拧瓶盖。
池野忍了忍,看佟怀青猫吃食般的喝完小半瓶水,才出声问:“你挨过打吗?”
“哥,”池一诺瞪大眼睛,“你答应过我,不许打架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池野摆手,“算了。”
佟怀青的蔫吧劲儿好了些,有了力气瞪面前的男人。
凶猫似的,这精神劲儿,看来是没被收拾过。
“……哦,”池野颇为遗憾似的接过矿泉水,给瓶盖拧上,“走,回家吃饭。”
余晖把人影子泼洒得很长,佟怀青晃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池野拎着俩废弃的轮胎,左边的陈向阳读初一,身高还不到他胸口,右边的池一诺低四岁,加上头发辫,堪堪和她二哥一样高。
池家父母不在,就池野拉扯着这俩小的。
佟怀青住的这几天,也大致明白了他们的关系,池野亲妈走得早,十来岁的时候父亲续弦,陈向阳就跟着一块进了这个家,两年后又生下池一诺,算是个标准的重组家庭。
至于那俩大人是没了还是外出打工,佟怀青不知道,懒得关心。
修车行是街边的门面,一溜排全是做生意的邻居,顺着泡桐树下的那个巷口往里走,两边就是挨着的小独家院,池野家在最里面,大概两三百米的距离。
这么近,却也得走五六分钟。
太热闹了。
有人做好饭,不喜欢在家吃,偏偏就爱端着个碗站门口聊,小孩们刚放学就三五聚堆,玩弹珠拍纸牌,听收音机的大爷把音量拧最大,举着蒲扇赶蚊子,卖卤肉的婶子探出身,一叠声地叫:“小池,来,特意留的猪耳朵!”
池野手被占着,陈向阳乖巧地接过:“江叔好些没?”
“好多了,”婶子笑吟吟的模样,只是双手还略微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下,“真是多亏了你大哥呀……”
“应该的。”
再走没两步,一个戴着老花镜的大爷挥手:“小池呀,我家电视又坏了……”
“没插电,”池野脚步不停,“看是不是忘记插销了。”
花蝴蝶。
佟怀青垂眼跟着走,冷冷地想。
简直就像在花朵中翩飞的蝴蝶,五大三粗,长得凶神恶煞的,居然这么受欢迎。
没留神,就一头撞上个坚硬的东西,佟怀青踉跄着倒退好几步,不满地揉着额角看过去,才发觉已经到了家门口,俩小的已经进了院子,只有池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转身面对着自己。
他刚刚撞到的,就是那饱满结实的胸肌。
怎么硬得像石头一样。
这触感不由得让佟怀青想起,自己被人从河里捞出来,单手扛在肩膀上的感觉。
当时那胳膊上的肌肉也是硬邦邦的。
烦死了。
而池野全然没发觉佟怀青的不悦,轮胎已经叠放在地上,能闻到那股子塑胶烫灼的气味。
“月季苗准备好了,等会弄点土种这个里面,”池野低头看他,“一起?”
佟怀青还揉着头,不发一言。
“烧退了,如果你想学个手艺,我教你,要是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尽量让自己忙起来,都会过去的。”
放下手,额上被搓揉得有一点红,佟怀青嘲讽地扬起眉。
教我手艺,你还挺自信。
看来是没挨过打。
他又耷拉下眼皮,不打算搭理对方,抬脚跨门槛的时候却绊了下,被池野一把扶住,再次抓到那只有力的臂膀,佟怀青稳住身形,皱着眉在上面拍了一巴掌。
没想到池野没挪开,可能皮糙肉厚,也不嫌疼。
佟怀青受挫,立刻有点想炸毛,阴阳怪气在那胳膊上捏了把,冲池野做出口型。
刻意放缓了嘴唇的动作。
“这么硬啊——”
第2章
佟怀青病刚好,哪怕才喝了水,也有点疲惫感。
再配上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蛮阴阳怪气。
故意的。
他原本想的是随便到哪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没料到来了这么个破烂的小县城。
其实,还是怪自己。
和亲人翻脸,和工作人员吵架,原定要参加的节目被迫取消,他蜷缩在化妆间里,由于过度呼吸而痉挛,感觉所有的空气都在离自己远去,依稀只能听到助理慌乱的解释。
“佟老师最近身体有点不舒服……”
“对,真的是小问题……我们也很抱歉。”
似乎是导演的声音,气急败坏:“我们借了施坦威……什么都是最好的!特意把他的节目放在压轴……”
门被从外面关上了。
佟怀青蜷缩起身子,衣架倒了,缀着亮片珍珠的演出服,支撑裙子的蓬蓬纱,还有绑了长羽毛的礼帽,全部砸在他身上,他往下坠,再坠,呼吸不过来,眼眶酸涩得胀痛,朦胧的泪水中,看到有礼仪小姐推来十二层的大蛋糕。
所有人都在笑,为他欢呼鼓掌。
“钢琴王子!”
他的掌心被塞进把银质小刀,推搡着要去切蛋糕,身上是剪裁精致的黑色燕尾服,打了墨绿色的温莎领结,腰背挺拔,神情矜贵,冲下方举着相机的记者露出微笑。
“咔嚓!”
照片将印在明日的报纸,头条版面,是十九岁的佟怀青蝉联国际钢琴大奖。
手被恩师和母亲握住,或许还有哪位大人物,佟怀青不记得了,只看到那柄小刀慢慢往下压,奶油有些融化,顶端的一粒糖渍樱桃歪了,随着蛋糕的切割,直直地掉了下来。
擦过他的手背。
掠过六年的混乱时光。
“咚。”
和着石头,一起坠落在陌生而静谧的小河里,绞碎月亮的涟漪。
佟怀青在夜幕下闭上眼,风吹拂他的头发,脚下的土壤有些湿滑,杂草丛生,蛩鸣鸟叫,他心里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依稀记得,他在火车站的拥挤人群中,被推搡着到了窗口,周围喧嚣吵得他头痛,后面中年男人的行李撞到了他的胳膊。
【不要碰我的手!】
【要逃,逃得远远的!】
他脑海里只重复着同样的尖叫,售货员不耐烦地敲玻璃窗,佟怀青才惊醒般回过神。
“我问你去哪儿!”
喉间酸涩,佟怀青梦游般把纸币递过去,却发不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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