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闻言,顿时于夜风中凌乱:“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很艰难地开口问:“远之,你和彝叔……”
苏轼本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以前明远与种建中两人的种种情状,他都看在眼里,只是没往那上头想而已。现在被种师中点破,苏轼已然全明白了,只是一时还有些接受不了。
种小朋友却已经满脸欢腾,就差想要冲出门去放一千响的爆竹了。
明远定定地望着苏轼,唇边流露出欣慰的笑意,却渐渐红了眼圈。
种师中也不再雀跃,而是默默走过来,将手放在明远肩上,轻轻拍拍以示安慰,然后走回苏轼身边。
苏轼能看到朝中邸报,也知道种建中随王韶出征,音讯全无,生死不知。
明远选择与一个不知是否还活在世上的人缔结秦晋之好,就算这种结合并不为世人所认可,他还是坚持。
“死生契阔,与子成悦①……”
苏轼心中感伤,缓缓念出的《邶风》里的句子,突然觉得不对,后面的句子好似不大吉利……赶紧住口。
只见明远神色平静,柔声念出余下的句子:“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阔兮,不我信兮。”
第265章 亿万贯
明家内院中, 香案上高烧的红烛毕驳一声,同时爆出一对烛花。同时,红色的烛泪也滚滚而以下。
这个小小的仪式似乎并不能以简单的“悲喜”来定义。
苏轼沉思良久, 似乎没能想出任何阻止明远的理由——
这个年轻人刚才已经表达了他的情感与决心。如今苏轼只能试图从世俗礼节的角度加以劝说,免得这一对年轻人日后为他们自己惹来无穷麻烦。
“远之, 婚姻都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与……额,彝叔, 固然情投意合。但是你家人那里呢?”
“多谢子瞻公提点, ”明远知道苏轼是为他好,顿时向苏轼拱了拱双手, 表示谢意。
但他又很坚决:“明远自幼独立, 家人那里, 一切事体, 都交由我自决。”
苏轼想想:好像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听闻明远有个非常豪阔的爹,但是明家的长辈似乎从不干涉明远的任何决定, 甚至于让他如此年纪轻轻的,便能随意动用如此巨大的财富。
苏轼低下头, 拈拈胡子, 又迟疑着问了一次:“远之, 某的意思是……种彝叔如今生死不明……要不要, 再等等……”
明远却很坚决,道:“就是因为如今收不到彝叔的消息, 明远才斗胆请来两位做个见证的。”
“今日行此礼仪,乃是为了彰显我的心意, 从此不会再有改变。”
“就算师兄真有什么不测, 我此生也不会再有嫁娶之事。”
并非要为某个人守节, 而是……他已经不再具有爱上其他任何人的能力了。
那为何不干脆成全自己的心,也完成对他人的承诺呢?
苏轼向明远问话的这过程中,种师中在一旁默默流泪。
这少年就像他当初上元夜时在京兆府城楼上观灯时那样,独自于无人处哭泣。可一待明远将视线转来,种师中又勇敢地扬起哭肿了双眼的那张小脸,向明远努力咧嘴,想要挤出一个笑容。
“可是……”
苏轼拈着胡子,手上一重,顿时拈断了一根。
他颏下的胡子本就稀疏,又少了一根,免不了有些懊恼,忍不住便问:“如此一来,你明家与种家,又如何传宗接代?你们身后,又会有何人为你们祭祀?”
明远忍不住大笑:“苏公为我们想得长远。”
“可是人死后万事皆空,哪里还会知道有无人祭祀——”
“再说,我师兄说过的,大丈夫若能建功立业,何愁身后无人祭祀?”
明远一说到这里,种师中立刻像是受到了鼓舞似的,随手揉了揉眼睛,向明远真心大笑,表示赞许。
要知道明远竟能将三年前种建中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足见心中确实是有他阿兄的。
种师中正在得意,忽见明远转过脸,眼中蕴着笑意望着他——
这少年这才想起他那天躲在苏轼的大车里偷听,还听到阿兄说过另一句:“种家不是还有师中吗?”
——怎么又转回到我身上来了?
种师中一时又是好笑,又不由自主地咬牙。
苏轼这边知道再也劝不动明远,低声叹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无关风与月。”
他主意已定,当即抬起头,慨然道:“远之,你放心,今日某为你见证,日后若是彝叔胆敢不认……”
种师中也赶忙道:“明师兄放心,我阿兄那性子你也知道,一条道走到黑,一头撞到南墙上……他绝不会改变心意的。”
明远真想开口问一声:端孺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呢?
一时间简简单单的礼仪既成,苏轼轻声叹道:“如今,我们就等着彝叔平安回来了。”
随着这声叹息,明远的心思似乎也跟着飞远——
种师兄,你如今身在何处,是否一切安好?
*
露骨山中,种建中身侧燃着一堆篝火,火光跳动,将他的半边面颊映亮。
在他身后,大部分士兵都在火堆旁沉睡。一天的攀爬疾行令绝大部分士兵疲惫不堪,躺倒在火堆旁就能睡着。种建中有时候难免怀疑,恐怕连篝火燃到他们身上,这些人都会沉睡不醒。
令种建中和其他将官们担忧的是:其中一些士兵看起来是病了,他们脸色通红,呼吸急促,极易疲倦。
有些人在爬山的道路上爬着爬着,就伏在道旁,再也起不来。
这令种建中回想起明远曾经告诉过他的:若是人突然爬到极高极高的山上,可能会得一种非常奇怪的病症。有些人通过休息能够自愈,也有人可能恢复不过来。
那病症的名字也很古怪——种建中记得明远说那叫“高反”。
种建中麾下两个指挥训练有素的骑兵这次全都丢下马匹,扛着火器,背着弹药和干粮,艰难跋涉于崎岖山道上。
他们之中一旦有人倒下,就会有同袍将他们身上的火器和粮食全都取下,给他们留一点点水——剩下就全看他们自己的造化。
确实有人之后渐渐扛过来,后来又赶上大队的,但这是极少数。
在就快要翻过露骨山山顶的前天晚上,王韶突然下令,就地扎营,让这几乎从五千减员至四千的这群宋军将士休息两天。
“休息”,这两个字对好多士兵来说是难得的恩惠。
但也有人心里有数:如今他们每个人随身都还有些指头大小的一两块肉干,一点点盐巴和干炒麦粉。两天之后,他们随身携带的军粮就真不剩什么了……
此刻种建中与王厚和另外几个将领坐在一处。
早先王厚射中了一只獐子,他的亲兵手脚麻利,立即收拾了上火烘烤。此刻獐子肉的油脂一滴滴地滴在火丛中,香气四溢,令每个人都食指大动。
王厚故意揶揄种建中:“打猎这种事,彝叔你那火器就不行了。好不容易打准了,找来一看,里面全是铁砂,吃着都硌牙。”
周围顿时一片笑声。
前几日在露骨山中时,为了给生病的同袍打打牙祭,还真有人用火器去射天上的野鸽子的,射中了捡回来一瞅,那鸽胸里嵌得全是铁子铅子,被打成了个筛子。
种建中才不再乎王厚的揶揄,笑道:“爷爷又不是不会射箭。”
火器与弓箭,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因此也理应各司其职嘛!
这时候王厚的亲兵烤好了一整条獐腿,碰到王厚面前。
王厚看了却打了一个寒噤,浑身一抖:“这……”
种建中一瞥就知道是给王韶的,当即笑道:“还不快送去给你家大人?”
王厚却说:“要去你去,我去恐怕会骂!”
王韶与王厚这一对父子,简直是严父教子的典型。有时营中的兵卒都觉得王厚可怜,他家“大人”对待亲儿子委实是太严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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