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爱吃吃不吃请走的做派,不知怎么竟打动了此刻长庆楼上的食客们。
“这是……这是真名厨的风范啊!”
“原来那黄仙……靠着‘黄雀酢’那道菜起家的,菜式却是从别人那里偷师学来的。”
“确实……现在想想黄雀酢也没有什么吃头。”
“眼前这一碟‘炒三脆’就已经够美味的了,从未品尝过这么美味的茶食。”
“期待这位娘子的手艺,博士,再拿水牌来,我要再点几样。”
第96章 百万贯
“或是……”
“又或是……”
伴着悦耳的丝竹声, 苏轼拈着颏下的短须,歪着脑袋,推想着一个又一个可能。
就在刚才, 长庆楼如今的主厨万娘子与昔日的主厨黄仙在楼面上“狭路相逢”,黄仙见到万娘子便为之色变, 心生恐惧, 软着脚逃走。
苏轼自己便脑补了七七八八,觉得每一个都是可歌可叹的故事,值得写成新式杂剧的那种。只是苏轼自己也猜不到, 究竟哪一种才是真相。
“远之,你说说看, 到底怎么回事嘛!”
苏轼用手肘轻轻推着始终坐在一旁沉默着的明远。
明远自始至终表情没有变过, 仿佛稳坐钓鱼台。苏轼问他, 他却只拈着手中一只官窑小盏,淡淡地说:“这是人家的私事, 万主厨若是不主动说,我连问都不会去问。”
苏轼点点头, 觉得明远说的是正理, 只是却满足不了他那一颗熊熊燃烧着的八卦之心, 只得叹息道:“远之,我瞅你今晚有一点心神不属嘛!聊天不积极, 思想有问题。”
与朋友们在一起时,明远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搓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此刻被苏轼信手拈来用了。
蔡京坐在距离明远较远的地方, 闻言便不着痕迹地瞥明远一眼。
明远叹了一口气:不是他不关心万娘子与黄二的过节, 只是他实在是没心思去打听啊。
今晚他所有的心思, 全都放在没来长庆楼的某人身上。
早先听贺铸说起,军器监中最近确实很忙,种建中几乎夜以继日地率领一众工匠们在钻研着什么。
但,真的就忙碌到连中秋节都不愿意露个面吗?
他这一声叹息,苏轼马上就明白了:“哦,原来是因为我们某位老友没出现的缘故。放心,如此良夜,彝叔必不会……”
苏轼话都还未讲完,只听楼下传来一声干净利落的断喝,接着是拳打脚踢之声。
顷刻间,丝竹声已然中断。坐在“小舞台”上弹着琵琶的女郎们面面相觑。
而举座前来赏月观景,品尝美味的食客们也全愣住了:这长庆楼难道真是多事之地?
明远更是脸色煞白地站起身——
他听得出,刚才那声断喝正是种建中的声音。
谁知就是着片刻的工夫,楼下的动静已经消失。接着有人脚步沉重,咯吱咯吱地踩着楼板走上楼来。
正是军器监丞种建中。
只见他穿着一身绿袍,显然是刚从兴国坊军器监出来,就匆匆赶来这里了。
这位种监丞却脸罩寒霜,眉心紧锁着,眼含怒意,旁人似乎能听见他将一口银牙咬得格格直响。
明远一怔,马上向种建中迎去:“师兄——”
只见种建中左右手中,各提着一个人。
这位昔日的西军“将种”似乎拥有天生神力,两个成年男人被他提在手里,就像是提了两只鸡。
“咚咚”两声响起。
种建中踏上长庆楼二楼的楼板,左右手向前一抛,将那两个成年男性抛在地板上。
“是黄厨!”
一个酒博士惊呼了一声。
众人才发现,被种建中“拎”上二楼的两人之中,其中一人正是那黄厨。另外一人则是他带来的一个帮厨。
两人都被种建中拗得手臂关节脱臼,此刻都软绵绵地伏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这两个狼心狗肺的贼子……嗯,楼下还有一个……竟然随身带了火油,若不是被我闻了出来……”
种建中话犹未完,长庆楼上的酒客们已经同时开口痛骂。
偷偷摸摸到自己的前东家这里,还随身带着火油,这不是意图不轨是做什么?
试想,这中秋佳节,长庆楼上聚满了酒客,万一火起,后果不堪设想。
此外,长庆楼所在的坊市一带,楼宇密集,木制的建筑一栋连着一栋,一旦长庆楼起火,这一整片的民宅都要跟着遭殃。
若是此前,有些食客还在为“黄仙”离开长庆楼,“黄雀酢”这一道菜就此绝迹而感到惋惜。
但现在——
“啊呸——”
“什么狗东西?亏我还替他不平!”
“我早晓得这不是好人,丧尽天良的家伙……”
黄厨和他的那名手下双臂不能动弹,无法撑起身体,只能软软地趴在地板上,任由他人唾骂。
相比之下,早先被种建中制服,交由长庆楼的伙计看管的另一名帮厨,似乎还要幸运一些。
苏轼捂脸长叹一声:“远之啊,我是真的很想和大家一起过这中秋节的啊!”
这位开封府推官无奈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玻璃窗,大声吆喝,吩咐在街道上来回巡视的开封弓手尽快到长庆楼来。
然后他转过身,双手一摊,望着明远,似乎在问:远之,为什么每次见到你我都需要召唤弓手?
“远之啊,我只是个开封府推官,真的不是捕快头子啊!”
明远无奈,也只能耸耸肩,心想:遇到他明远总比遇到某个万年小学生要好些吧!
一时间开封府的弓手进入长庆楼,确认了黄厨和他那两个帮厨随身携带了火油和发烛。
三人都招认了由黄厨带领,到长庆楼来伺机放火,为长庆楼“填填堵”的事实。其中一名帮厨还照实描述了刚才黄厨灰头土脸地下楼来,当即决定“一不做二不休”,一定要找回场子,出口恶气的事实。
苏轼见事实清楚,人证物证俱在,当即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开封府,将人犯先收押进大牢,翌日再审。
他正向满桌的亲朋好友告辞之际,忽见蔡京也站起身,温文尔雅地道:“苏眉公,我陪你一起去开封府吧!算是个人证,或许也可以帮到眉公一二。”
“元长,这敢情好啊!”
苏轼顿时大喜,他天生是个喜聚不喜散的人,更何况今晚有事中秋佳节。有个朋友能陪着他完成那些公事,比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蹲开封府要好多了。
明远却知道蔡京为什么急着要走。
因为种建中自打踏上了酒楼的楼面,就眼神如刀,冷然盯着蔡京。
蔡京与苏轼一起去开封府,一面避开了种建中的发难,一面又讨好了苏轼,不可不谓是聪明之举。
明远低下头,心中在想:蔡京的每一个举动,几乎都是精心计算之后的趋利避害,偏偏他还做得如此自然,如此不着痕迹。这样的人,难怪以后能做到一朝宰辅的高度。
明远这样想着,便错过了苏轼在离开时,朝种建中使了一个眼色。
一时间,开封府的弓手押着三名人犯下楼,苏轼与蔡京跟在他们身后离开长庆楼。
长庆楼名义上的主人史尚便站出来,向与座的食客们行了一礼,道:“各位受惊,但经过这一出,想必各位已经将是非曲直看得很清楚了。”
“确实如此!”
食客们纷纷点头。
甚至还有人对刚才帮那黄厨说话感到十分懊悔。
“虽然如此,本店依旧深感歉意,因此,会为在座的每位额外附送一角‘瑶光’,每桌赠送一道本店主厨万娘子精心烹制的茶食,请各位品尝。”
整个长庆楼二楼,顿时响起一片掌声,人人叫好。
随即“小舞台”那里,丝竹声重新响起,董三娘恰如其时地奉送上一曲曲风明快、风趣诙谐的《调笑令》。长庆楼的气氛顿时恢复如初,人们转头就将刚才的波折忘在脑后。现在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崭新的长庆楼——与过去那个,已然不再有任何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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