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制糖区是一座专门的小院,门外有邓宏才的族人看门,示意:闲人免进。
但其他区域都可以敞开参观。
今日虽是元日,但南方的村落里人人勤劳。昨日除夕邓家村的人大多庆祝到深夜,今日糖厂里还是有不少人来上工。
在榨汁区,萧扬便见到不少蔗农正在脚踩一种特别的机械,由机械传动,将事先清洗干净、截成一段段的甘蔗榨成蔗桨。
萧扬从未见过这样的机械,一时便看住了。
他刚好望向一对努力踩着踏板的母子。母亲大约三十多四十不到的年纪,儿子应当和萧扬年纪相仿。
只见那当儿子的将脚下的踏板踩得正欢,一张脸因为劳作而涨得通红,额上不断地沁出汗水。
母亲便从袖子里抽出棉手绢,小心地为儿子将额头的汗水擦去。
看见这样一幕,萧扬只觉得扎心,看久了眼前便一片模糊。
这时种师中刚好过来,见到萧扬呆呆地望着那些看似复杂的机械,顿时笑道:“扬哥在北方住的时候,怕是没见过这等市面吧!”
种师中原本对萧扬是很有些芥蒂的。
但是一路南来,朝夕相处,熟了以后,种师中也认为萧扬这人“没毛病”,只是口头上的阴阳怪气依旧忍不了,所以这时开口嘲讽了一句。
谁知他眼见着萧扬双眼中流下泪水,渐渐地,那泪水就爬满了面颊。
种师中一时呆住。
片刻后才想起,赶紧将萧扬拉到一旁无人处。
却听萧扬哽咽着小声小声开口:“阿娘……”
种师中生母早亡,没有怎么体会过母爱的温暖。但此刻他听见这一声,也觉得心下恻然,难过不已。
“我后悔,真的后悔……”
萧扬低声呜咽道:“为什么没有带你早一步离开辽……离开北地,离开那个禽兽不如的父……东西。”
接着又见他紧握起拳头,恨声道:“世界之大,又岂会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只是……可惜啊,这事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可以卖。
种师中本想轻轻拍拍萧扬的肩,以示同情的,但到最后,还是没有能做出这等安慰的表态,而是一脸困惑,悄悄地离开了萧扬……
*
明远望着种师中:“端孺,你怎么了?”
他敏锐地察觉:种师中情绪不对,今天他们一行去过邓家村的糖厂之后回来,就是这副模样。
在明远面前,种师中并没打算隐瞒自己的心事,而是闷闷地说:“师兄,今日我第一次感觉:其实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即使是辽人如萧扬,也一样拥有每个寻常人都该有的感情。
明远点点头:“本就该如此啊!”
谁知种师中又补了一句:“那么……我阿兄,父祖他们在战场上杀的每一个人……其实也都是和我们一样的。”
当人类在战场上刀剑相向的时候,他们都很清楚,敌人……就是自己的同类,同类啊。
明远瞅瞅种师中,看见这少年一脸的纠结,心里也有点好笑。
要知道,种师中是一向以冷静镇定著称的。当初他听闻种建中陷入危局的消息时,能够面不改色,说些什么“马革裹尸”的狠话。
谁知最近与萧扬相处得多了,这个少年的认知竟也发生了一点点紊乱。
明远本想逗逗他,但看种师中实在是郁闷得紧,于是正色道:“是的,端孺,我们在战场上遇到的每一个人,和我们都是一样。就像我们想要消灭他们一样,他们也一样以消灭我们为目的。”
种师中一凛,眼中神色清醒了不少。
“至于为什么会有战争,这并不是双方在负气斗狠,而是我们在为自己,为我们的家人、为我们的子孙后代,争夺资源,争取生存环境与空间。”
“赢了这场战争,我们便能活下去,我们的后辈们也能更好地活下去。”
“而在战场上,对手们与我们想的也全然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会有战争……”
听着听着,种师中陷入沉思,但是神色终于不再迷乱了。
他忽然扬起脸问明远:“可是师兄,这难道是无解的吗?”
明远就在等着这个问题,闻言灿烂一笑:“端孺,你难道忘记了先生的学说了吗?”
“你难道忘了,我们横渠门下的诸弟子们,不也正致力于‘为万世开太平’吗?”
种师中眼中顿时闪过一线光彩,随后这少年陷入沉思。
张载如今在研究的是发展生产力与天地大道之间的关系。
若是真的能如先生所言,待到生产力快速发展,有限的资源能够养活全天下所有的人口——那么便不再有冲突与战争?世间能够维持长久的和平?
想到先生所精研的“道”,竟跨越了种族与国界,能成为普适天下的道理,种师中一会儿喜形于色,一会儿又面露困惑,咬着拇指认真思考。
明远却暂时将这小孩晾在一旁,他转身出门去寻邓宏才——有一件重要的事要拜托这位生活在南方的朴实海商。
第230章 千万贯
“邓兄, 拜托……此事要紧,千万拜托。”
明远郑重嘱托邓宏才。
邓宏才黑黝黝的脸膛上露出一丝略带迷茫的笑容:“这个您放心!我们这一带有不少船只是会南下做生意的,交趾、占城, 自是少不了要去。只不过……”
明远拜托邓宏才的,是在今年秋天从占城、交趾等地大量采购稻米,而不是以前那样,仅仅采购稻种。
邓宏才这就不太明白了。
稻米是司空见惯的商品, 南北方价差不大,为何明郎君巴巴地要从南方买了来——这南方的稻米真的比两广、两湖、两浙所产的好多少吗?
“我只是需要多采购些原料而已。”
明远笑着解释,没有多说原因, 就算是说了, 有试验方的“屏蔽”在, 对方恐怕也是听不见的。
看过糖厂, 明远一行人又回到广州,在这座沿海都会盘桓了数日。
在这里, 明远向夷人海商们列出了他想要收购的物品清单,主要是各种原材料:铜铁矿石、石墨矿、硝石硫磺、稻米……
以往北宋对外出口的主要是原材料,进口的多半是香料、犀角、珊瑚、珍珠一类的奢侈品——明远认为这种海上贸易只满足了一小撮上层人士对于奢侈生活的需求,对于提升大宋国力根本没有帮助。
因此他反其道行之,夷人海商们突然接到了这样“新鲜”的需求清单, 都有些猝不及防。
可是明远这次带来的样品自鸣钟、怀表、玻璃制品、青花瓷……全都是在海外大有前途的商品。这些海商们冲着这份利益, 也不能不点头,答应明远, 调整他们下次来时船上所带的货物构成。
此外,明远还向夷人海商们高价悬赏, 想要他们帮忙寻访“玉米”与“番薯”这两种作物。
为防名称有误, 明远还特地请画匠绘出了他“想象中的”两种作物的样子, 包括叶片、果实与根系。
众所周知,玉米与番薯这两种作物都是“地理大发现”之后从新世界引种到旧世界,随后再传入中国的。
然而这“地理大发现”乃是文艺复兴后的欧洲人眼中的“大发现”,并不意味着在那之前,世界上其它地方就与南北美大陆完全没有交流①。
如今大食商人的航海技术已经足以支持他们从阿拉伯半岛一路航行至南中国海,那么跨越大西洋,抵达美洲,也并非太过困难。
明远提出高额悬赏,虽未抱太大希望,但也许就能提早推动航路的开拓——前往美洲的航路也许会被提早发现也说不定呢?
除了发布各种消息,准备采购大宗商品之外,明远还视察了他在广州的产业——金银钞引铺。
如今在广州,明远名下的金银钞引铺已经不止是一个店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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