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斯提斯(164)

　　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祖先好不容易逃脱卡辛铎尔神的摆布，如今古因海姆的神祇却不肯放过他们。

　　接下来难以抉择的就是，留下哪个孩子。

　　比起没有血亲之人，有孩子的父母在崩溃地痛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谁才是那个“幸存的孩子”？

　　贝因加纳看到这里，控制不住后退了一步。

　　——不，这绝不是幸运，起码对他不是。

　　当赫格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做下决定时，神的使者到来，前来“帮助”他们。

　　那是个有一头宝石红头发，海蓝色眼眸的年轻男人，一身夜色晚礼服。他有一根黑手杖，走路缓慢，深夜造访，似乎一只脚有些跛足。

　　他带来神明的催促。

　　当知道神民们的为难，使者善解人意地拿出一颗骰子，轻轻一蹭，原本平平无奇的六面骰变成有着莹润棱角的多面，每一面上都有小字刻下的名字。

　　赫格所有孩子的名字，无一例外镌刻其上。

　　“决定命运的骰子。”红发男人如此形容它，他就是那个梦中的声音主人。

　　每个人都可以掷一次，被掷出数量最多的孩子就可以得救。

　　有的父母直接放弃了投掷，好像无论是否能掷出自己孩子的名字，他们都会成为杀死某些人的帮凶。

　　好像只要不是亲手参与，就能消减负罪感，把它当作一次抗争。

　　也有更多人鼓起了勇气，或者说，只能鼓起这种照着别人给予的选项选择的勇气。

　　贝因加纳看到奥兰爷爷没有动。

　　当其他人一脸麻木，围在一起准备掷出骰子时，那个老人却在盯着使者，突然冲到他面前，举起自己的拐杖愤怒地抽向了他。

　　红发的使者没有躲开，他的跛足影响了他的敏捷，被裤腿遮盖的脚踝传来金属的音色，可能他脚上有某种固定支架在帮助他行走。

　　奥兰居高临下看着这个坐在地上，被他用拐杖抽出嘴角淤青的男人，大声告诉村民不要听信他的谗言，神的使者不可能是个残疾，这一定是个针对赫格的阴谋，是他们被某种邪恶找上了。

　　“出色的推断。”

　　地上的男人用戴着黑手套的手轻轻鼓起掌来，干脆不再起身，在原本深信不疑、现在却怀疑声渐起的人群中央平展双手，向在场所有人展示自己不是假货的证据。

　　——古因海姆三位神明的神印。

　　这些对这片大陆甚至是神祇信仰者来说都很陌生的光之印记，之于卡辛铎尔神民却十分“熟悉”。

　　卡辛铎尔与古因海姆，这两个世界位处同一个星球的两个半球，共享一个根源，神祇的神格从同样的地方诞生，神印便代表不同神灵的“签名”，见到它，就见到神印背后代表着谁。

　　古因海姆的宗教不以神印为象征信仰各自的神明，但不代表祂们没有这东西。神印有诸神的力量，只能被赐予，无法伪造，是三神授意的铁证。

　　贝因加纳曾怀疑过祂们每一个。

　　原来三位“善神”，每一个都有份。

　　所有人都看到了神印，辨识出当中的力量，不再有人怀疑。

　　奥兰好像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低声问使者“为什么”，可是红发男人没有回答，嘴边挂着柔和悲悯的笑意。

　　赫格的人自始至终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迎接死亡。

　　奥兰直到最后都没有去掷骰子，其他人则无声地将裁判权交给了天命。

　　当结果被统计而出，使者拄着手杖起身，来到奥兰面前轻声告诉老人结果。

　　“恭喜。”

　　“他有了一个伟大的命运。”

　　伟大命运，神国时常有人以此来形容那些身负天命、必定会成就一番伟业之人。

　　在这里却像一个十足的讽刺。

　　那一刻，奥兰是否预见了自己那幼小的孙儿至暗的前路？

　　“然而即使应了那个命运，灾厄依然还会是灾厄。”

　　使者留下这句话后离开了，而滚落的骰子决定了接下来的事。

　　那是贝因加纳永远难以忘却的仲夏节。

　　奥兰爷爷使唤他去镇上买烟草，等他走后坐在台阶上闷声不吭地抽着烟。

　　肖恩阿姨露着笑脸挥手让他路上小心，等到他的身影看不见，转身捂住嘴抱着自己的女儿泣不成声。

　　贝因加纳那时以为邻居们的注目是担心他一个人出门不安全，并未多想。

　　这些人的心里是在祝福他吗？还是在怨恨他抢走了自己的孩子原本可以生存的机会？

　　接下来贝因加纳没有选择闭上眼睛，即使他觉得自己不能承受亲眼看到他的亲人和朋友离去。

　　他目不转睛地俯视着画卷，看清了每一处细节，海崖崩塌的可谓温柔，像轻轻摇曳的摇篮，无穷的力量笼罩在赫格之上，所有人都安睡了过去，丝毫没有痛苦。

　　这就是神明假惺惺的慈悲。

　　古因海姆诸神的力量多么强大，摧毁一座村庄就像抹去画上的一笔。

　　祂们却不用这种力量去对抗灾厄。

　　【我的星星们都没有了。】

　　稚嫩的童音很难过。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贝因加纳笑了，笑得凄苦。

　　是啊，为什么。神真是一群不可理喻的生物。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就因为……要我在未来取代灾厄，给这个世界活路吗。

　　所谓的善神杀死了他的家人。

　　就因为原因是为拯救世界，所以无论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这个理由在他这里行不通。

　　傲慢地将所有生命视为蝼蚁，就别依靠蝼蚁去搏那个生机。

　　贝因加纳本已经尘封的弑神愿望被滔天的风吹开了覆盖其上的浮土，表露于外。

　　那种只会把屠刀砍向更弱者的东西，真的对这个世界来说是必要的吗。

　　——没有必要。

　　“我要让祂们付出代价。”贝因加纳喃喃。

　　【我们一起，让那些坏蛋付出代价吧。】

　　无形的孩童脆生生地应和，轻轻拉紧贝因加纳的手。

　　在同一时刻，画卷被风和烈焰吞噬，狂风吹散雾气，无形的孩童露出身形，那是一个有着长长的浅金长发，眸色散发银紫色的小孩。

　　他的面容比任何雕刻和想象中的完美都要精致和美丽。

　　洛斯特探过脸看着贝因加纳，露出一个由衷的微笑。

　　他说，【不要走了，我的星辰。】

　　这道话语落入贝因加纳耳中，孩童的身形远去，或者说，是他“站”了起来。

　　美丽的孩童下方不是土地，而是仿佛移动岛屿般堆叠黏合的雪白石块，长衣遮住他的下半身与“岛屿”的连接部，垂落的银金色长发随风飘荡。

　　可是在贝因加纳看来，那些石块棱角分明的模样，很像是无穷的苍白尸骨融合在一起形成的可怖面貌。

　　背负洛斯特身躯的舟辇之下，无数苍白触手盘绕在一起，跟贝因加纳在迷雾修道院无意中召唤的一模一样。

　　虚无之神曾经探出世界的一部分，真是只是这庞然大物的一丁点边角罢了。

　　魔巢在鼓动——当中的渊海、亦或被称为古魔法根源之物在洛斯特身下成长，包含着所有的魔物，也曾孕育了虚无民。

　　洛斯特的人身有多美丽，他连着的巢穴就有多丑陋。

　　这就是能带来毁灭的灾厄的全貌吗。

　　贝因加纳目睹的已经超越了他的想象，可是他不觉得恐惧，就像曾经以为这些都是他自己的一部分那样，他没有后退，遥遥看着对方在高处与他对视。

　　连着他与这东西的无形之锁已经更紧、更难以挣脱。

　　他为什么要挣脱？

　　其他念头宛如被雾气蒙住，变得模糊，只凸显出贝因加纳此刻最迫切的那一个。

　　【我们走吧。】

　　洛斯特向贝因加纳伸出手，让他乘上自己。

　　——。

　　拉塔古恩的震颤仍未停止。

　　大殿中的赞沙玛尔不敢随便移动王座上的主君，他抓握着贝因加纳的双手，将自己的热度渡给这具被石座染得冰冷的身躯，可是贝因加纳的身体一直没有温暖起来，赞沙玛尔的心也跟着一沉再沉。